第59章 第59章(2/2)
花绸无奈发笑,面带不屑,“正是,因此他从前把希望放在你爹身上,一心想得他赏识。上回你爹把户部那个员外郎的缺给了别人,他才怀恨在心,觉得你爹有眼无珠,白放着他这么个英才不用,连番叹世道不公。”
“哼,”奚桓轻笑一声,拣了一颗胡桃仁丢进嘴里,“他嘴里都是借口。官场上谁是好混的?刀枪剑戟,明争暗斗,哪个手上的权利是唾手而得?别说他,就是潘凤,也得时刻留心着,没准儿哪天,一封奏疏就让他丢官败职。单煜晗这么说,不过是为他其身不正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罢了,这样讲,好像是天下人先对他不起。殊不知,天下泱泱,他、我、潘凤、潘懋、还有爹,文武百官,都不过是海上的孤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闻言,花绸喜孜孜旋裙过来,掐一掐他的脸,“真是难得,桓儿如此明目,竟然看得清权利富贵,是顺天应民这个道理,怪道人说你天带慧根。”
奚桓点一点她的鼻尖,“话不是这样讲,这些道理,你比我还明白,若你是男儿,他们就要说你才是天降英才。可惜天不生你为男儿,白白让朝廷丟了你这么位宰相。”
“去,又拿我寻开心。”花绸嗔一眼,由他怀里钻出来,撇撇嘴,“所以,单煜晗是不会轻易放我的,一则,他三十出头了,早前又死了位夫人,再休了我,别人要议论我,也少不得要议论他家;二则,他在与你们父子二人斗气呢,你们越要他做什么,他越不做什么,好像与你们争赢了,就能出他胸中不平似的。”
窗外浅起蛙声,下过雨的缘故,月像水洗过一般,光洁离陆,格外孤清。奚桓叹一叹,抓着她的手揉搓,“不怕世道不平,只怕人心不平。他不愿意,只好逼他愿意了。”
“怎么逼?”
奚桓苦思冥想半日,渐把唇角牵上,“你明日是不是要去范家?”
“是啊,”花绸点点下颌,歪着眼,“上月纱雾出阁,我与韫倩去送,这月庄太太设宴,叫了纱雾回去,请我们也过去坐坐。话虽如此说,可依我看,纱雾与韫倩向来不合,与我更是远得很,专门设宴请我们,简直是没有必要的事情。我猜,是庄太太见卢家有钱,想管她借银子,也请我去,大约是想叫我帮着说合。”
“庄萃袅怎么想起管韫倩表姐借银子?”
花绸端正了腰,难得与他说起家长里短,“你与你爹成日都忙着朝廷里的大事,哪里晓得宅门里的小事?我告诉你吧,纱雾嫁到卫嘉才两个月,就把带去的嫁妆都填了卫嘉的烂账。那个卫嘉,在外头吃喝嫖赌,手上花钱如流水,如今花尽了纱雾的嫁妆,又打起韫倩的主意。可卫家不好开口,只好请庄太太与韫倩说。”
缄默中,蛙声乍止,奚桓蓦地笑一笑,淡淡阴翳由眼中散开,“正是了,我恍惚听见二叔说,顺天府前两月往大兴剿匪,缴获了一些脏银,是交由卫嘉的父亲看管着,择日要上缴户部的。可近日问那卫大人要,他有些支吾,顺天府里都猜测是他挪用了,只是装作不知,等他把银子补上再交就是。看来二叔说得没错,他们家也是外头光鲜里头空。”
“他家挪用银子,与咱们有什么关系?”
“你不懂,”奚桓仰头一乐后,将她懵懂的两个眼皮亲一亲,“这人一穷,保不准就得疯,疯了就什么都做得出来。叫单煜晗写休书,其实我心上早有了一计,只是一直没寻着个合适的人去办这件事。你今日提起要去范家赴宴,我冷不丁就想出这么个人来,恐怕,只有他来帮这个忙最适宜。”
花绸急急把他胳膊晃一晃,“你到底要做什么啊?可不许瞒着我!”
奚桓搂着她,附耳低说半日,花绸脸色久久似风云变化,把两眼抬起来,眉心轻攒,“这法子,可行么?”
“有什么不可行?”奚桓支着条膝盖托住她的背,洋洋地晃着脑袋,“我保管单煜晗老老实实写下休书。”
花绸沉默良久,望着炕桌上的烛火,一寸寸湮灭,滴下丑陋的蜡。
太阳覆灭了烛光,第二日,花绸因要往范家去,早早起来梳洗,一醒来枕边业已不见了奚桓。自打中旬周乾回来,奚桓越发忙碌,每日在翰林院当完值,便约着施兆庵连朝等人往云林馆密谈,夜里回来,还要与奚甯在书房说半晌话,到二更才得歇息。
朝廷里的事,花绸帮不上忙,只能空叹,仍旧起来洗漱梳妆,穿着酡颜掩襟长衫,配着樱花粉的百迭裙,显得玉骨珊珊,轻盈出尘。又打点了两匹缎子、四张帕子、两条汗巾,用红纸包好,告诉奚缎云一声,携了椿娘往外头去。
恰在角门上碰见韫倩套了车来,在马车上朝她招手,“索性你的马车给椿娘莲心两个坐,你坐我的车,咱们好说话。”
花绸应允,捉裙上车,见韫倩打扮得格外雍容,妃色遍地撒金通袖袍,头上带着金芙蓉分心,鬓上斜插金风钗,手上又是一对红玛瑙对镯,指上戴着两颗金嵌猫儿眼的戒指,脚上穿着金线绣的软缎鞋,横竖浑身撒金,通体富贵。
惊得花绸从上看到下,又由下打量上来,连连咂舌,“啧啧啧,我的老天,你如此露富,就不怕你家太太将你揿在桌上,不吐出银子就不叫你走?”
韫倩障扇咯咯地发笑,两个眼都是光芒,“我就是故意做出这般打扮的,哎,就要她看着眼馋又得不到,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一颗心直痒痒,又搔不到,我活活气死她!”
“你不知道她今日是安了心要抠你的钱花?”
“就是知道,才让她瞧见。”韫倩飞起眼角,想想都痛快,“我还要叫她晓得,如今卢正元的库都是我管着,我给野猫野狗,偏不给她!”
花绸见她这洋洋得意的模样,不禁陪着一齐笑,两个人头扎一处,细说一番要怎样气那庄萃袅才好,说得欢欣鼓舞,手舞足蹈。
笑一阵,花绸因问起:“纱雾到底带去卫家多少嫁妆,怎的就叫卫家使尽了呢?”
韫倩冷笑两声,提起腰来,就把幸灾乐祸之态振振地提了起来,“我告诉你吧,这些年,我爹四处谋出路,花了多少冤枉钱?他心里向来没有女儿的,舍得给多少?还是太太心疼纱雾,亲生女儿嘛,哪里能不多打算着呢?背地里攒了一些与她,加之卢正元送来的聘礼,也折了些与她。也不算什么,家私料子头面收拾,拢共算下来,满破四五百两。”
“四五百两?”花绸摇着扇,有些不肯信,“那上回送她出门,我怎么瞧着是六十八抬呢?再别提出门前几日抬过去的。”
“嗨,那都是太太为了充脸面,乱着置办的一些不值钱的东西,不过是留着到那边赏下人玩儿罢了。”
花绸轻轻摇首,一面好笑,“怪道了,四五百两银子哪里够卫嘉掏澄的?”
“说的正是这话,那卫嘉我从前不是与你说过的,染上了个赌钱的毛病,偏生手气不好,在外头输了好些,因此拿了纱雾的嫁妆补亏空。这还不算,他爹也掏了许多,”
到此节,韫倩执扇半遮了口,声音细细的,像怕被谁听去,“听说,他爹在顺天府里挪用了官府追缴的脏银,正四处找人填这个窟窿呢。”
“我也听二哥哥提过那么一嘴。只是我就奇这庄太太,她那么个泼辣性子,卫家使了她女儿的嫁妆,她就不恼?”
“恼有什么法?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提着裙去卫家闹一阵,纱雾往后还有好日子过?哼,这就是风水轮流转,今番也转到她头上去了,我冷眼等着看她与她女儿的好结果。”
花绸暗里回想奚桓昨夜的话,这“好结果”只怕不迟来到。她笑一笑,抓起韫倩的手,“这样的人,能有什么好结果呢?只怕报应不爽,你等着瞧吧。”
此话似有弦外之音,韫倩别眼打量她,心内琢磨片刻,不明机锋,也懒怠琢磨,只反握一握花绸的手,用了些力道,像某种无声的支持与鼓励。
马车停在范府角门上,难得见庄萃袅亲自来到角门上来迎,拽着纱雾,两个人云霞映彩衣,好不惹眼。韫倩这一遭,实实在在地抬头挺胸下了车,与花绸相携,高傲得似只艳丽的孔雀,抬着下巴见礼。
花绸分明瞧见那庄萃袅恨得咬牙切齿,可匆匆间换上一副笑脸,把多年对纱雾的慈爱,难得肯分些与韫倩,亲亲热热拉着她进门,一箭之速踅进上房。
屋里彩屏流光,桂香四溢,花绸打眼一瞧,在榻正椅后头高案上寻着一株金桂,用瘦腰梅瓶插着,还算典雅。踅进四折屏风,里头预备了酒菜,细细一数,竟是四盘八簋,四样精致素菜,八类鸡鸭鱼肉,又有玉瓶摇酒,金壶瀹茶,款待贵客,也不过如此了。
这厢心里正好笑,那厢韫倩直直笑出了声,“太太摆这一席,好生郑重,不知道只说是请什么不得了的人物呢。嗨,太太何必破费,我就是嫁出去,也还是这个家的女儿,自家人,何必讲究这些?”
常言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正应在庄萃袅身上,她如今是有求于人,难免讲理有节。
又想着往日与韫倩结下的仇怨,越发有些做小伏低的意思,满目慈爱地来牵韫倩的手落座,“你先嫁了人,如今你妹子也嫁了人,那房里虽有个范玦,到底不是我的儿子。我膝下无人,时常一个人坐着,想起从前的事来,心里十分过不去。现请你回来,就是为着要向你赔我从前的不是,你心里宽一宽,不要记恨我。”
说到此处,再恰当地装点泪花,做得十分动情悔恨的模样。跟前有个婆子,又在旁帮腔,“太太一人在家,时常挂念两位姑娘,家里再不好,出去了也是要想念的,这就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一家人。大姑娘快劝劝太太,高高兴兴的日子,哪里好哭?”
韫倩将这些人睃一眼,朝花绸递个眼色,转过脸来乔张致地虚劝两句,“妈妈讲得是,从前也是我不好,总爱与太太顶嘴,哪里单是太太的不是呢?”
话一出口,庄萃袅登时抬起脸来,那两点泪花早不知所踪,笑嘻嘻地拉了左边纱雾的手,搭在右边韫倩的手上,“好好好,今日你们姊妹又在我跟前了,我心里好生高兴。韫倩,你妹子出嫁以来,嘴上常挂着你呢,今日才进门,就忙着问我姐姐有没有到,可见姊妹情深,平日闹点小别扭,嫁了人,反倒愈发要好了。”
说着朝花绸睇一眼,“她姑妈,你说是不是啊?”
花绸心知肚明这庄萃袅请她来,一是做陪客,二是做说客。便将下巴慢着点一点,“庄嫂嫂这话说得倒是没错的。”
几个人乔佯做派地寒暄一番,吃了几盅酒,场面似热起来。韫倩冷眼等着庄萃袅开口说银子的事情,庄萃袅呢,先使身边婆子打了好些花枪,估摸着人骨头也软了,情分也捡起来了,适才慢吞吞启口:
“姑妈,我命苦,两个女儿,大的嫁了个风前的蜡烛,瓦上的薄霜。原指望着小的能和顺些,可那年在你府上出的事情,你都是晓得的。无法,只好将纱雾许给那卫嘉,再不敢求别的,单指望着两口和和气气的才好。不曾想……”
那鼻翼一抽,这幅光景,就该哭起来了。花绸心内暗笑不止,面上十分体贴地由绣里牵出条绢子递过去,“嫂嫂的苦,咱们心里都晓得。”
庄萃袅接了帕子,朝韫倩瞥一眼,见她提着箸儿没事人一般吃吃喝喝,便呜咽一声,哭将出来,“姑妈还有不知道的呢。我原指望纱雾到了夫家,不要做多大的官奶奶,就两口客客气气的便知足。谁知那卫嘉却是个酒囊饭袋子,肚子里不装别的,只管灌黄汤,这也倒罢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染上个赌钱的恶习,把纱雾带去的家当,一个子儿不剩,花得精光!”
说完又看韫倩一眼,韫倩心里明镜似的,也不看她,只顾着吃喝。庄萃袅心里明了,这是不直说不开口的架势,便朝花绸蘸蘸泪,愀悲莞尔,“好在韫倩还算美满,姑爷年纪虽大些,可年纪大知道体贴人。瞧我们韫倩,脸色红润,益发风光。”
花绸亦将韫倩瞥一眼,轻轻一笑,弹回了她的话,“嗨,俗话说面子风光里子空,个人的苦个人知道罢了。韫倩心里也是一堆的苦,只是怕哥哥嫂嫂挂心,不肯在你们面前露出来罢了。”
闻言,韫倩忙顺水推舟,搁下牙箸,“太太老爷为纱雾操心还操心不过来,何苦又为我的事情烦心呢?我在卢家,也是勉强,虽说卢正元不缺我吃不缺我穿,还将家里的银子给我管着。可他那个人,心眼多得呢,自个儿心里有一本清清楚楚的账,我今日多花一厘,他也是知道的。从前就常抱怨,给家里送来那些聘礼,怎么连个响也听不见?叫我也不知怎么回嘴好。”
擂台才摆开,就输了一个回合,庄萃袅翠黛凝恨,踟蹰间轻轻舒展,“我看大姑爷十分大方,倒不是那样的人,若小气,你瞧瞧你身上穿的戴的,哪里舍得给你置办这些?”
“小气么也不小气,可也谈不上大方,这些东西办在屋里,都是有数的,什么日子没准管我要去典了,也未可知。”
“这是你姑娘家使性子的话,他好好的,典你这些东西做什么?你家里甭说这点子,就是东门外大街,只怕也能盘下来。”
韫倩嘻嘻一笑,重提牙箸,在碗口敲一敲,声音又脆又冷,“太太说笑,盘东门外大街做什么?老爷常对我们这些妻妾说:‘咱们家虽有钱,可都不是大风刮来的,该省检还得省检,不该花的银子,一个铜板也不能花。’您听听这话,我还敢乱在外头胡来不成?”
一番你来我往,庄萃袅的脸色已有些不大好看,几条泪痕毫无章法地铺在脸上,将厚厚的脂粉滑出几道沟壑,似一条条死路,哪条都不大走得通。
这时候,偏偏花绸又搭腔,“韫倩这话倒不是假话,连我与她这样要好,上回管她借五十两银子,她也有些支吾,后来还是省了两个月的月例给的我,我死活不能要。嫂嫂您说,我既然与她这般要好,见她为难,哪里还能伸手接那个钱呢?只怕接了,夜里觉也要睡不好。”
两个人承上启下地,将庄萃袅还没出口的话堵回了腹中,一时拿不准该从哪个方向下话头。正踞蹐,见韫倩拂袖伸手,去夹一道油炸烧骨,那手上戴着两个硕大的金嵌猫儿眼戒指,在阳光里一闪,晃得人眼冒金光。
先前纱雾听她娘周旋了这一堆话,早有些耐不住,眼前见这两个戒指,顺着胳膊上去,又见满头珠翠华丽,心里如何忍得?
登时“啪”地拍下牙箸,两眼泛冷地睇着韫倩,“我与姐姐明说了吧,我眼下要使二千两银子,找姐姐先支,明年或有了,还给你,若没有,后年还你。”
几人皆是一振,花绸抬眼细看她,还如从前那般憨态可人的貌美,只是如今失了“可人”,只剩下了憨,那美,便也似抽了水分的花,只剩空颜色。
就连韫倩,也不由摇头感叹她的愚不可及,“你这样的阵仗,知道的说是你管我借银子,不知道的,还当你是山上的土匪,下山来劫道呢。”
庄萃袅心道不好,还没开口,业已得罪了她,只怕再不能开口。于是忙在中间调和,“你妹妹就是这样不会说话的性子,为了她这张有口无心的嘴,凭空得罪了多少人,连她婆婆也得罪了。你是姐姐,请多担待些。”
不想纱雾瞧不惯她娘做小伏低的模样,偏也长了副硬骨头,“娘,何必这样兜三绕四的,咱们请她来,原本就是为了借银子。大姐姐,二千两今朝对你,也不是什么大的数目,你何苦在我们面前装腔作势的?你就给句准话,是借还是不借?”
少顷,韫倩把笑也住了,眼也冷了,“我借如何,不借又如何?说来我听听,是不是我不借,就要将揿在这里现打一顿板子?明白话告诉你,我范韫倩从前不怕你们作践,如今更不怕!”
花绸在旁听了,把腰徐徐挺起,无声中为韫倩壮足了气势。
纱雾向来是个绣花枕头,叫这一唬,呜呜咽咽哭泣来。
到此节,庄萃袅也难再做好样子了,却也不好把脸皮撕得太破,只是稍稍挂起脸,“一家子姊妹,有什么好闹的?纱雾不懂事,未必你韫倩还不懂事?说起来,你是姐姐,妹妹有难,问你借点银子,你又不是拿不出,何苦要刁难她?”
“拿得出,”韫倩软软地放了肩骨,倏地化出一副冷蛰蛰的笑脸,“也不拿。”
屋里倏地沉寂下来,在彼此想要杀死对方的目光中,珍馔变冷,渐渐泛出死肉的膻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