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满船清梦压星河(2/2)
这便罢了,本在这无人知晓的空幽神谷内,陆远数次想解开方霖腰间绶带,更进一步,可这拔毛鹦鹉仿若将方霖腰际的稀松绶带当做了自身尾翎,宝贝得不行,每每堪堪得手之际,便有竖子之声炸响,震动山林,不绝于耳,猿猱为之啼哭,百兽为之嘶鸣。
久而久之,陆远便如那一亩药田一般,萎靡不振,心中萧索,失了欲念。此刻他算是明白,方霖为何要从李复荣手里把这死鸟夺了来,带在身上,还振振有词,说是鸟儿可以助他勘破《十面埋伏》古琴曲的奥秘,真是好一番冠冕堂皇的理由。
“子迁,吃药了,我按《抱朴子》上葛洪前辈的补注,炼了这一炉‘阴阳大补丸’,此药当真难炼,不仅要取芍药,香薷,玳瑁这几味花期极长的药根作引子,还要以沉稳内力控制细火,熬煎数日,可是炸了我好几个炉子,方才成了这几颗丹药。”
魏晋时期本就兴炼药,阮籍又是炼药大师,身为坐忘谷主,怎能不在谷内留下几本珍藏,加之陆远拜入葛清派门内,自是身怀《抱朴子》这等炼丹宗师绝密,二人见这谷内药田尚未荒废,甚觉新鲜,起了性子,一拍即合炼起药来,陆远欲图突破,增长内力,故而钻研滋养经脉,调理脏腑的方子,唯有方霖古怪,竟是琢磨些偏门路子,这几日见陆远委顿疲惫,似有心事,暗中心疼,竟把自己关在茅草屋内数日,炼了一炉大补丸出来。
“子迁?咦…”环顾四周,未见着人影,此前陆远拿了白玉琮去,那是方霖身为掌门亲传弟子的信物,亦是坐忘谷内宫的钥匙,料想他应是出去了,方霖走向谷中四处角落,用匕首刮下石洞内的白蜡,倒回容器内,内谷方圆五丈,四处皆是山崖坚壁,长孙仪曾在石壁上凿了数个孔洞,拳头大小,放进玉盏烛台,融些白蜡,便是灯火,方霖摩挲指尖荧惑相力,尽数点亮,暮霭黄昏泛起暗淡烛火,也算明亮。
那沉寂许久的五色鹦鹉见着光亮,竟扑腾翅膀,一跃而起,在石壁边上一处迎客松下盘旋回转,烛火昏黄,照不清鹦鹉鲜艳夺目的三色尾翎,只将那瘦小的影子照在远远的山崖上,一时燕雀化鸿鹄,张牙舞爪,凌厉不已,方霖不知道它要干什么,只道是绕树三匝,何枝可依,扑腾累了便会自己下来。
外谷的幽幽绿潭静谧不可闻,此深谷四面环山,无风无月,除了碧草矮树间的数声知了,和时隐时现的远处大雁呦呦,几乎听不到什么声音,本是有些幽静可怕的无人山谷,陆远却觉得非同一般的宁静空灵,潭水之上不知何时被人垂手放下了一只乌篷船,早就静悄悄的,没有荡起涟漪,仿若与寂静幽谷融为一体,本就属于这里。乌篷船上盘坐着一个道袍身影,呼吸平静,如同雕塑,而后水面上传来“啵”地一声,清脆如玉缶,在幽谷四壁回荡数声,将陆远唤醒,却见到一颗墨螓首,联娟修眉,丹唇皓齿,如雨后莲藕,自潭水里悄悄探起,乌发披散,落下漱漱水花,似竹梢雨帘,滴滴入尘。
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陆远伸出双臂,将她从潭水中抱起,丈许乌篷船窄小,方霖便挨着他促膝,末了将霜雪纤足架在乌篷船梢,挽起沾水青丝,贴在胸口,俯身倒在陆远怀里,任由漱漱潭水,沾湿道袍。
“阴阳大补丸,只留下三颗。”
本是陆远见着暮霭昏沉之下这般朦胧景致,几乎停滞了呼吸,却被这一声轻唤破了功,忍不住笑出声来。
大补丸取自一大锅芍药,香薷,玳瑁,熬制之后又火炼,黑乎乎一团,看不清细致,料想也是难以下咽,那大补丸足有鹅卵大一颗,沾着清爽潭水和方霖怀中体温,被她捧在手里,送到陆远面前。
“哎。”陆远笑叹一声,收下一番心意,藏起两颗,见方霖侧过头,湿漉漉的头发下明眸善睐,瞪大双眼盯着他,迫于无奈,皱着眉头啃下一口大补丸,本以为苦涩难堪,却没想到入口柔甜。
方霖笑眯眯,转动身子正躺下来,枕在陆远股间,仰头吐出一口气,正好可以望见青天,也不知是庐山地势高拔,亦或是万里无云,一望无际,总之方霖透过自己眼眸,透过圆谷的四方山崖,一眼望去,见到的竟是苍穹之下连成万里长城一般的星图,那星图如朱雀台下的烽火一般,绵绵不绝,汇成星宫,虽然被坐忘谷的四方山崖割断,可这画布中的一片,却将山谷照得透亮。
“我不知道有多久没有抬头仰望夜空了,或许是在祁连山上望得多了,自从下山以来便没有再认真望过,这是第一次忘却修炼,忘却《六仪星典》,如凡人一般好好看看这漫天星辰。”
“这里的星星与祁连山上一样么?”陆远问道。
“不一样。”见到她这般淡然的模样,还是第一次与她相见,在蒙泽之上。“那里的星辰,如白昼一般明亮,仿佛压在你额头上,眉梢上,堪堪就要坠落下来,你本以为伸手就可摘到一颗,却不知它远在茫茫天边。”
“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
突兀,方霖似是想到什么,转头看向乌篷船畔的碧玉清潭,只见到暗淡星光下,化为幽黑的潭水面上似乎亮起了点点萤火,但却煞白,有的沉入潭底,有的浮在水中,甚至飘在碧波上,远方触不可及的苍穹之上有多少星子,碧玉潭下深渊之中就有多少萤火,果然,潭水是坐忘谷的镜子,将诸天星辰倒映在深深清水之中。
方霖一手搭在船沿上,玉指落在潭水中,潭水微凉,柔和细腻,而后伸手入镜内,舀起一捧水,任由潭水自指缝洒落。
乌篷船既落在潭水里,亦漂游在星河中。
“子迁,我睡一会儿。”
陆远听出了她的周身疲倦,解开道袍,盖在方霖身上,不然湿漉漉的水渍,便是修为深厚也怕着了凉,却见方霖眼神惺忪,迷离之际,不知又从何处掏出那只白瓷酒壶,白瓷酒壶晶莹剔透,方霖保管得紧,釉质不曾磨破,只是仙渡廊桥的彩绘在星光之下模糊不清。酒壶内似有装不完的滔滔江水,似从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方霖闭着眼睛喝了一口,还有灌不完的汩汩清酒,倒头睡去,从此迷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