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一十一章 曲终人散(1/2)
睢阳城墙上很安静,只有惺忪枯燥的火把光芒摇曳闪烁,只是透过坚硬厚实的城墙,隐隐约约听得见啃噬皮肉和炙烤骨头的声音,那仿佛是透过万年岁月,古蜀部落磨牙吮血的凄惨声响。虽然每一次战乱,每一年饥荒,都会有这种声音出现,可至少开元至今,不曾听到过了。
张巡已经将一切都放弃了,睢阳的数千守将,宿命早已注定,没有第二条路。
这一顿口粮十分厚实,够将士们吃上几天,可几天之后,终究还是要枯竭的。陆远实在下不去口,张巡也不可能为他搜刮来人吃的食物,城中早已空空如也,陆远只能悄悄出城,远离噩梦,靠在城墙角落里,仰望月亮,初春天地残留的严寒才能令他心头稍稍平静下来。
城中无粮,不能饿死,只能自己去取了。第二天,陆远又来到了徐州,凭借轻功攀上了徐州城,果然,许叔冀依旧在府上大摆宴席,大鱼大肉,琳琅满目。
陆远故技重施,问他要粮,要兵,许叔冀不许,陆远大怒,扯下一块屏风,卷起满桌鱼肉就走。
自此次之后,陆远心知败类是不会给粮的,所以往后数次造访徐州城太守府,并不是真的问他要粮,而是为了填饱肚子。
所幸郭子仪助了他一臂之力,使得轻功大成,纵步独善千里奔袭,天下罕逢敌手,来往徐州与睢阳之间,不算太累。
只是三番五次,许叔冀终于忍无可忍了,任谁也猜得到,陆远来他府上,就是来要“粮”的,要粮便也罢了,竟这般无理取闹,于是许叔冀挑了一个时日,在府上埋伏了刀斧手,要给他一个教训。
那一日打得天昏地暗,血光四溅,陆远心有警觉,愤而杀敌,几乎将许叔冀斩了,可是徐州的官兵太多,少年英雄也只能抱憾出逃,茫茫数万徐州大军,始终不曾援助睢阳,却是将屠刀挥向了自己。
徐州要不到粮了,陆远无可奈何,只能去更为遥远的临淮,去拜访一等败类河南节度使贺兰进明,起初贺兰进明与那许叔冀的做派一模一样,对陆远有说有笑,好酒好肉招待,将他奉为座上宾,对他以“小兄弟”相候,可就是不肯吐出一兵一粮,陆远来往了几次临淮之后,也引得贺兰进明生出猜疑之心了,对他冷淡相向,闭门谢客。
贺兰进明那句话:睢阳陷落否?睢阳早已陷落。时常在陆远心头浮现,终生不可忘怀。
“败类啊。”陆远仰天大吼,可茫茫天地间,却无人听得见他的声音。
回去睢阳的路上,下起了细密雨雾,雨点落在盔甲上,无不令他浑身寒冷,仰望苍天之际,见到的是片片乌云,将江淮大地笼罩得看不见日月。
再铁的汉子也要败于饥肠辘辘,陆远就这样辗转徐州与临淮一个月,饱了自己数顿,却也消瘦了一圈,再也从两个败类手里要不到口粮了,怀中硬如铁块的两口馒头吃完,恐怕自己也要饿死了。
城里将士,已经吃饿死于城中的百姓尸体,有一个月了。
最可怕的不是难以下咽与良心谴责,而是四起的瘟疫,无数人身上生了毒疮,面无血色,这些将士恐怕等不到饿死,等不到城破,便要痛苦死去了,睢阳陷落的日子,掐指可算。
有时陆远看见那大锅中煮沸的肉块,腐肉糜烂的香味扑鼻而来,他饿得头昏眼花之时。也要想要冲上去啃一口。只是每次陆远都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将自己打得吐血。
有时陆远很清醒,他知晓自己从未融入进睢阳的将士之中,一如睢阳的将士,如一堆死尸一般,从未正眼看过他,没有一人去问他,你不吃人肉,怎么饿不死,仿若这硕果仅存的千余将士,将他隔绝得很远,他们生活的世界是地狱,是无间地狱,到处是血肉和油锅,活在人世,和死去又有什么区别,陆远离他们很远,与他们根本不是一路人。
更像是将这一切映入脑海中的旁观者。
陆远想去河东搬救兵,至少他是郭子仪和李光弼的亲信,哪怕搬得来一支陌刀队,搬得来一石粮草,仿若睢阳也有救。只是那关山万里。隔着洛阳和尹子奇大军,任谁都知道,这是徒劳。
唯一能让睢阳的将士目光复杂却又心怀感激的,便是陆远从未逃走,甚至有时会有年长的将士拍着陆远肩膀反劝他:
“陆将军,走罢,你救不了我们的,我们的家天南地北,可我们的归宿都是睢阳,这样最好了。”
陆远始终未走,始终想救他们。
直到月底,尹子奇大军再次围城,所有将士都知道,宿命到来了。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啊”陆远望着远处黑压压的大军仰天长叹,对两个败类之痛恨到了极致,亦担忧身后扬州之安危,一个身长八尺,容貌清秀的汉子目光中闪烁着晶莹泪花。
尹子奇亲率五千步卒架云梯攀登城楼,又率五千步卒推撞城车轰击城门,五千弓弩手一字排开,列阵于后方待命,两万铁骑将睢阳东,南,西方位团团围住,防将士逃跑。
只是睢阳城中没有一人逃跑,仅存的八百壮士悉数汇聚在北城,阻挡敌人攀登,尚有力气的搬来城中熬煮口粮的油锅,与大块碎石砸人,没有力气的用身体堵在垛堞之后,持矛刺杀敌军,只是能够搬动油锅,持起长矛的将士十不存一,许多人趴在城墙下,精疲力尽,被敌人一推便会倒下。
张巡与南霁云身先士卒,提着长矛横刀与燕军厮杀,毫不畏惧身上伤痕,力求多杀一贼,则为江淮百姓多去一敌。只是敌军太盛太猛,睢阳守将头昏眼花,再也抵挡不住这一轮潮水般的攻势了。
守了叛军十个月,退敌数百次的睢阳城终于陷落。
尹子奇率几百步骑进城搜刮,想看看这座城池内究竟有什么,能够在无援兵无粮草的境地下,阻拦他十万大军数个月,可是城中什么都没有,莫说一颗树木,便是连杂草也见不到一丛,到处都是坑坑洼洼的洞穴,而城中稀稀疏疏,距离着一些百姓,蜷缩在数处角落里,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眼神空洞,对燕军到来视若无睹。
随处可见的人骨头,成堆摆放,还有一件粮仓,里面竟然堆满了尚未腐烂的尸体,此情此景无不让久经沙场,杀过无数人的尹子奇心惊胆战,连吞咽唾沫,也觉得头晕目眩,挥刀屠城的命令也没有下,一时间竟对这座令他痛恨不已的城池感到索然无味。
仅存的百余将士和张巡,南霁云捆绑双手跪在睢阳城前,尹子奇搜罗完城池出来,站在二者面前,沉默许久,终于开口问道:
“是什么值得你为这个见死不救的朝廷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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