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证前盟智士谋馆席 祈母寿佛堂追喇嘛(3/4)
“起来一边站着吧。”雍正进殿坐下,他的神情多少有点憔悴,要了茶啜着,说道:“去过田文镜那儿了?”李卫起身又打了个千儿方回道:“奴才刚送邬先生去了。邬先生原先不大乐意跟他,说怕和田某不投缘。奴才好歹劝他试试才应允了。田文镜没说的,席面上说了好些感恩的话,再不想主子这么器重他,又说自己生性严厉,怕和督抚相与不来。他原想试着官绅一体纳粮,看看一个府一年能给朝廷多大收项,一下子分三个府,怕顾不来,辜负了主子的恩。”
原来有清沿明旧制,凡儒户和宦户援例不支丁差不完皇粮。凡有地半二顷者都属地主,夤缘官府结交权贵,也就与绅衿一样享有特权。这是几百年的老规矩,一旦废除缙绅们不但伤财而且伤体面,熙朝名臣陆陇其曾试着“官绅支差纳粮”几乎落到发配xīn • jiāng的下场。田文镜为报君恩,增加国课岁入,居然敢冒天下大不韪再试一次,这份忠心雍正不能不动心了。雍正寻思良久,叹道:“有这份心怕不是好的?可这得罪的不是一个两个人,是所有豪门地主啊……”他蹙着眉头沉吟着,许久才下了决心,咬着牙道:“朕早有志办这事了,官绅不纳粮,多少奸民有机可乘,把土地都划到他们名下,本来朝廷应得的都落了他们腰里,有些混账人还乘机黑心兼并地土——嗯,就是这么着,叫他作。能成功朕就下诏各地照行!你明儿送送他,就说朕的话,断不叫他落了没下场!”说罢目视李卫不语。李卫略一想,赔笑道:“奴才原也想在两江试试‘丁亩合一’,把丁银摊进地土税里,布政使就是管这个的。后来想,两江是朝廷财源,如今年羹尧又在打仗,不能把地方弄乱。就是田文镜这法子,依奴才见识也得稍消停一下,等西边战事毕了再做。就如两江地面,亏空着朝廷四五百万银子,能着挤弄着归了库,才敢想下一步呢!奴才这就要回省,请主子训,这么着可成?”雍正目光一闪,笑道:“就是这么着。真个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能审量大局从小局着手,着实难为你!两江朝廷财赋根本重地,不能乱。你既这么出息,朕自然还有成全你的恩旨。不过你不读书,全仗着那点鬼聪明,治国安民不够使的。听说你爱使性子骂人,怄起气没上没下,可是有的?”
“回主子爷,”李卫一躬说道,“奴才是皇上在人市上买的,看着奴才长大,调理着奴才成人的。奴才这点子牛黄狗宝还能瞒过主子?就这点子本事也是跟主子练出来的把式。主子说奴才粗鲁、任性儿使气骂人都是有的,奴才得好生再读几本子书,如今已经能念‘千家诗’了!说奴才没上下不知是哪个混账行子的话?告诉主子一句话,奴才见有些人不敬主子,他没了这‘大上下’,奴才才不跟他讲‘小上下’呢!就如上回议事闲聊,湖州道胡期恒说主子‘酒量大’,主子自想想,这不是他娘的放屁么?奴才当时上去拍拍他肚子,说‘你这才是酒桶呢’!”
雍正除了年节、祭祀、大宴群臣,平素滴酒不饮,没想到底下还有这些议论,不禁变了脸色,旋又平和下来,一哂说道:“你骂得对!不过这个胡期恒,也是年羹尧荐的人呐,怎么在下头这么没规矩?——你还听见有人说什么?”“别的倒也没听什么,”李卫搔搔耳根说道:“昨儿去了一趟工部,见几个郎官说闲话,说田文镜走了时运,狗眼长到脑门子上,哦——还有,说万岁爷新选这个探花是个风流贼,大白天在客栈里搞女人叫人按住了屁股——这些人我都不识得,见我去了他们一哄就散了。”雍正顿时一怔,说田文镜短长算是人之常情,刘墨林是自己亲自从落卷里拔上来的,想不到竟是这么一个人!雍正思量着,心里越发不自在,起身道:“就这样,你回南去吧。朕这几日乏,太后也欠安,就不见你了——回去好生办差,多给朕写折子,回头还有旨意给你。哦,你女人翠儿上次给朕和你主子娘娘做的鞋很合脚,叫她用心再做两双。她糟的酒枣也好,老佛爷说克化得动,也进两坛子来。”雍正说一句,李卫答应一声,末了竟落下泪来,忙又拭去。雍正诧异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奴才想起早年的事了。”李卫咽着声儿答道,“又想着明儿送走田文镜,奴才也坐船回金陵,不知多早晚才得再见主子……唉!坎儿要能活到今日该有多好!”
雍正心中陡地一沉,迅速看了李卫一眼又垂下了眼睑。坎儿是和李卫自小一处长大的光屁股朋友,当年雍正到扬州督办粮食,在人市上买下的奴才,若论起心思灵动聪敏才智其实还在李卫之上。李卫因和丫头翠儿相好,犯了家法,被发落出去做官,坎儿一直留在雍亲王府书房帮办雍正的机密事务,因为知道的东西太多,雍正在登极前夜“忍痛割爱”处置了他。这是件永远拿不到桌面上的事,以至于雍正每当想到那张迷迷糊糊似醒似睡的面孔,都觉得梦魂不安。听李卫说起坎儿,雍正垂头默思片刻,叹道:“坎儿是太聪明,招了造化的忌,短命夭亡……也实在可惜了的。雍王府奴才上千,真得用的并没有几个,他要不病死,如今位分功名也不在你下。唉……这都是命!”说罢仿佛不胜感慨,起身踱了两步,声音带着凄楚吩咐道:“不要提这些事了,朕听着难过——你跪安,回去安心办差吧。”
“扎!”李卫忙答应一声。对坎儿的暴死,他也曾闪出过可怕的念头,但他不敢沿着这个思路去深思,也不愿把这念头和面前曾把自己从苦海中救拔出来的恩人联系在一起,宁可想着坎儿“福命不济”暴病而卒才能心安些。因此李卫也不愿再说坎儿的事,一头答应,叩首辞行,那下头金砖果然磕得咚咚山响。
待李卫离去,雍正立刻启驾钟粹宫小佛堂。这个空灵大和尚入京已经十几天,允祉、允祐、允祥、允禩几个王府都去过了,京师都轰动说是罗汉转世。在江西曾由胡期恒亲自试过,确能呼风唤雨,允祐的老寒腿前些日子发作,疼得起不来床,经他一看,当场诵经,用手一抚便豁然病愈。因此四王联名密陈,可以由他给太后治病延年。雍正自号“圆明居士”,早已皈依释教,他的替身和尚文觉也是一代大师。但是,闲常时分和懂得佛家经义的臣子谈谈禅、对一对机锋语是一回事,在朝廷庙堂宫阙重地祈福禳灾又是一回事。弄得不好不但眼前难免流言蜚语,史笔里加一句“雍正信佛”还要遭后世无穷讥议!因此这次请空灵进宫祈禳三日,他一直没露面,由着文觉和尚接待。刚才去慈宁宫,见太后病体略有好转,他又忍不住想见识一下这个空灵,到底是个真佛,还是江湖骗子?想着,乘舆已在钟粹宫外停住,雍正不言声下轿,摆手命太监们不要传报,径自背着手踱进来,却见马齐提着袍角从小佛堂门口出来,便问:“这会子哪去?”
“臣回上书房。”马齐脸色很难看,一边叩头,说道,“求主子鉴谅,臣是孔子门生,不想看秃驴们斗法!”雍正用眼张望了一下里边,大约几十个人的样子,又看看脸色涨红的马齐,不禁扑哧一笑:“你是生秃驴们的气呢,还是和朕怄气?朕知道你不信这个,可也没勉强你信嘛!张廷玉不是孔子门生?哦,孙嘉淦还有状元、榜眼、探花不也在里头?也不辱没了他们,偏你就不能忍?就是游戏,姑妄观之无妨。”马齐喘了一口粗气:“万岁若是游戏,臣无话可言。不过臣确实有比这要紧的事,方苞先生在畅春园主子的书房,说臣前年给先帝的一份折子,说由各地府县建义仓的,寻不到原件,请臣过去详谈。山东赈灾还缺五万银子,得叫户部赶紧发出去。主子一定叫看这个,臣自然遵旨,不过说心里话,和看把戏差不多。”
雍正被他这些不软不硬的话顶得一怔,想想又不能驳回,半晌才笑道:“牛不喝水强按头,各随自己心罢了,朕还勉强你?你既有正经差事,该做什么做什么去吧。”说罢便进了小佛堂天井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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