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3)
阿霓又说:“爸爸妈妈都上班去了,家里没饭吃,妈妈在大学当老师,一星期到学校去两次,中午赶不回来,就让我在李伯伯的餐馆吃饭。每个月底,我爸爸会来付钱结账的。爸爸是个外科医生,很有名的医生。”
周由说:“那我请客。怎么样?”
一位秀气的小姐从饭馆里迎出来,让他们到里面去坐。
阿霓对她说:“阿秀姐姐,咯(这)是我的叔叔,北京的画家,他叫周由。”
“我哪哈勿晓得倷(你)还有个画家叔叔呀?”阿秀笑盈盈地望着周由。
周由点点头,痛快应了自己叔叔的身份。他打量着眼前这家僻静小巷餐馆的服务小姐,发现这个叫阿秀的姑娘,是他到苏州几天来见到的少数几个漂亮小姐之一。看来苏州的美,都躲到深藏不露的小巷里去了。不过,周由觉得阿秀还是过于浓妆了,服饰也略有些俗艳,尤其是耳坠上两个触目的金耳环。
最后还是阿霓点菜,周由请客。他身上的寒意全消,胸口涌动着一阵阵热流,像是喝了温烫的黄酒,有一种微微烧灼的眩晕。阿霓举着橙汁要同他干杯,他一口气灌下去满满一大杯啤酒,看得阿霓眼睛都圆了。他用手背抹着嘴角的酒沫,放下空杯子说:“看,北方人就这么喝酒!”
“阿要再来一杯?”阿秀走过来问。周由摇了摇头。如果不是因为下午还得给阿霓画画,周由真想喝它个痛快。他的酒量在京城搞油画的朋友圈子里大有名气,每次画成一幅好画,周由定会邀上几位好友,连喝带侃地让自己彻底放松。有人说他一向用酒洗笔,再用酒来调出下一幅画的颜料。但连周由自己都奇怪,他在任何场合都从来没有喝醉过。
他忽然发现阿霓正在出神地看着自己。
阿霓的两只手捧着杯子,像是一口也没喝过。杯中金黄色的橙汁正齐着她的鼻翼,露出杯沿上两只晶莹的眼睛,扑闪扑闪的,烁动着萤火虫般的光泽。两道眉梢略略上挑的弯弯黛眉,缀在她光滑的前额上,丝绒似的精巧又细密;周由好像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眉毛,他真想伸出手去轻轻触摸一下。
周由仔细琢磨着阿霓,觉得她已经有了一种动人的妩媚,被掩藏在少女活泼明朗的外表之下,只有当她不笑的时候,才偶尔泄露出来。阿霓长大后一定是个绝色江南美人,但那时她是否也会步美人们的后尘,或是外流外嫁、或是被权贵豪富“承包”?周由忽地有一种惟恐美被亵渎的针刺般心痛之感。他似乎宁愿留在苏州,守着她长大,天天教她画画……
杯沿上那双乌金般的眼睛眨了一眨。
那双美丽的眼睛一会儿眯起来,一会儿又忽然睁得大大。她俨然是在用一个画家的眼光观察着周由,目光里明显地对周由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兴趣。她似乎一点也不掩饰自己对周由的喜欢。她甚至把他当做了一件肖像艺术作品来欣赏。周由暗自好笑。阿霓这会儿好像已成为一位游刃自如的女画家,而他,却成了这位女画家的模特。想不到他在北京女友中经常感到的那种阴盛阳衰,在江南少女身上也已初露锋芒。他与阿霓对视时,阿霓便冲着他嫣然一笑,周由浑身一震,他在那笑容中接收到了阿霓早熟的气息。
餐桌上的阿霓越来越活泼主动了,她给他夹菜,话说得又快又急。她问他在哪个单位工作,是从哪个美术学院毕业的,获过几次奖,有没有去过卢浮宫,为什么不出国等等。周由渐渐觉得自己好像不是在同一个少女对话,而是一个同年龄的女友,这种感觉既新鲜又别扭。
“叔叔,你北京家里有电话吗?”
“有啊。不过,那是我父母家,有急事,可以让他们转告我。我自己那儿没电话,我住在一个大仓库的画室里,就像一只大老鼠。”
阿霓朗声笑起来,转而又皱起眉头问:“那我以后怎么给你打电话,让你在电话里教我画画呢?”
“我可以给你打呀,不就是打电话么,一定!”
这顿饭,两个人吃得挺开心。走出餐馆时,年龄相差十五六岁的周由和阿霓,好像已成了老熟人。阿霓这时快活得又好像小了几岁,像个天真的女童。
——但她毕竟还不到十四岁呵。周由猛地停住了脚步。他忽然记起了法国后印象派大师,被画坛称为“原始性的狂人”的保罗·高更。他的那幅名作《幽灵在监视》的画面上,伏在床上的土著luǒ • tǐ少女特芙拉,就是十三岁。高更到塔希提岛上游历作画时,特芙拉的母亲把特芙拉送给高更做妻子。质朴、粗犷而带有原始野性美的十三岁少女,激发了高更的生命热情和艺术才能,他后来在岛上创作了许多情调风格诡异奇特的作品,对现代派绘画产生了重大的影响。那幅《幽灵在监视》中女孩的眼睛,就有一种“磷光射出”的眼神……
一时周由的脑子里,出现了许多画家和少女的故事。一些评论家和传记作家都曾说过,那些激情澎湃的艺术家,心中往往有一根会与少女情感共振的童心弦。周由明白自己已是越来越喜欢阿霓了。但这个阿霓却来得太晚——为什么在自己的少年时代,从来没有遇见过阿霓这样的可爱女孩呢?他少年时代的全部时间,除了功课,就是发疯一般地练习画画,情感都让美术这个魔怪吞噬了。周由觉得自己少男时期的感情生活简直一片空白,真的算是白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