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1/1)
元笑了笑:“还好箭上不曾带毒。说来也蹊跷,太医院至今说不明白我是因何昏迷不醒,到头来只能推说是神思郁结血脉淤滞。”
“那醒来后这几日如何?”萧禅师又追问道。
元小心翼翼地将手掩入袖下,这个动作没有逃过萧禅师的眼睛,他心中一沉,复又道:“拔箭的情形我也听岑千秋提过,剜开那么大的口子必是大伤元气。我一闲散人,实不必叫殿下你这般费心。”
元闻言笑道:“你是贞懿太后族弟,亦是父亲至亲故交,既呼我一声‘好甥孙’,如今又何以这般拘谨?”
萧禅师想起元猗泽所遗手谕便一阵头大,眼神闪烁道:“非也非也,到了洛京规矩自然也不同。君臣有分不敢僭越。”
元正要说什么,忽然身形摇摆,萧禅师惊呼道:“殿下!”
许培也急急上来扶,元把着许培的手道:“不必惊慌,只是一时晕眩罢了。”说着还向萧禅师道,“久卧初醒,自然有这些毛病。”
萧禅师点点头算应了。
元闲话几番告辞,并借走了萧禅师抄完的一册佛经。
回到车上,元就着茶水漱口唾尽舌下特制的丹丸,揩净了手心的红渍,而后翻开萧禅师手书佛经细品。许培觉得莫名,元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开口道:“父亲为我安危一路相护,私爱至此,凡人亦有难及之处。但如若我有不测呢?”
许培下意识蹙眉反驳,却被元拦住,他继续道:“如若我此番罹难,你觉得父亲会如何反应?”
许培犹在坚持,但在元深沉的目光中他叹了一口气:“陛下为天子二十年,自然不比凡俗。伤心至深人情难免,但是……”他迟疑不肯尽诉。
“昭明去时梁武哀哭不绝,诏敛以衮冕,蜡鹅厌祷父子生隙事随往生湮灭。戾太子败亡,后起思子宫、归来望思之台。先君臣后父子,多有史鉴。我心存人伦难容之念,犹得父亲宽宥不弃,偏偏贪欲难遏心魔作祟。”元的指尖停在那行“或有地狱或无地狱”,顿了一下叹道,“只怕我往后会越发面目可憎行事无端。叫他同我一道发疯,那实属覆国之祸。所幸他比我明智得多。”
说到这里他又摇摇头,笑道:“可他分明又糊涂。我中箭不过是意外,阿空其人也是意外。便真是罪报于我,也算是父债子偿,有何不可?”
他伸手望着掌中伤痕喃喃道:“有何不可?”
夜里,萧禅师从鸡距笔中启出的熙宁帝手谕便悄悄送到了元手上。
暑热炎炎,云来阁中镇着冰也不曾压去所有的暑气,但元在灯下静坐,眼神在那数行字迹间流转,只觉寒意彻骨如堕三九。
“今朕远离,归期难定。太子元地居嫡长,嗣膺宝位十余载,理政平允深孚众望……”
“四子元续仁孝纯深,业履昭茂,可立为皇太子。冢嫡元,出继为康乐县公萧禅师嗣孙,以续宗祧……”(注)
原来禅位诏书与废立太子的诏书都准备好了。
元想,父亲从无差错,对他亦存十分之厚爱。亲涉险境为他去厌咒,进退之间都为他设想周全。如若自己一直未醒,纵易储为元续,续萧氏宗祧者他也不能加害。如若自己醒来失意伤情,禅位诏书即下,改元换代国事万端,依他的性子自然也丢不下江山社稷独独溺于孽情。
但同样,父亲亦有自己的退路,他或许再也不会回来了。
元凝视着“嗣孙”二字,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许培闻声上前,元笑了许久停下道:“那么多年来我不知多少次想,若我并非元猗泽之子,若我非元氏之裔,我此生该当如何畅快?”
“我不信他不要我。”元抬头望向许培,“杜博原者都能得他青眼,我又如何不能?伴驾相随,我绝不会让他厌弃我。”
“可这难解纠葛正起于我撕扯不掉的血脉联系,除非剔肉还骨。我爱他,或许早早便起于甘露殿了。而他爱我,却止于甘露殿。通训门所隔,自此先君王储副后元氏父子。我辗转至今,悉如一场幻梦。”
许培缓缓跪下,哀声道:“那么殿下所求,究竟是为何物?陛下所为已逾人父之慈,可谓闻所未闻。他如何不爱你?”
他俯首喟叹道:“奴婢明白,殿下不过是希望圣人怜爱甚深不离你左右,不愿意他为你犯险,更不愿意他为你割舍所有。可他却愿意为你涉险,愿意割舍所有悉数与你。君臣父子多有史鉴,却何尝有过这样的君父?殿下,你还看不清吗?”
元沉默许久,屋内只余更漏声声。
许培抬头望向书案前的太子,却见他神情枯槁,二人目光相对间元缓缓道:“卜命之说若并非全是无稽之谈,那应在我身上的是不是便是所谓‘童子命’?”说到这里他哂笑道,“亲缘情缘皆薄,多病早夭……我倒要看看我究竟是不是非得是这样的命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