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25章(1/2)
穆遥停下。目光掠过男人形状怪异地垂在身侧一条手臂,“谁给你上的刑?上的什么刑?伤在什么地方?”
“没有——谁也没有——你放开——放开我——”
穆遥一听这话,勃然大怒,扯住襟口“哧”一声便撕下寸许。男人一个瞬间急得声音都劈了,连声尖叫,“放开——你放开——”
穆遥探手掐住男人下颔,将他压在地上不叫动弹,逼问,“是不是丘林清?总不是许人境吧?”
“都不是——不是……没有——放开——你放开我——”男人反抗一时不得其果,慌乱中什么都顾不上,口不择言恳求,“好疼啊……冷,我很冷……穆遥,你放了我……放了我吧,难受……我好难受……”
穆遥硬脾气顶上来,半点不肯容人,不得答案不罢休。她张开五指扯开男人湿沉的中单。眼前一片瘦骨嶙峋的薄薄的脊背,半分血色也无,颜色是纸一般的白,两片蝶骨突兀地支楞着。等窄而细的腰线完整露出来时,分明一个巨大的烙印,凶兽一样伏在男人腰间,完全占据了整个后腰位置,将他拦腰斩断——火烙之酷刑留下的罪印。
穆遥再熟悉不过的东西。一入飞羽卫刑室,不论多么刚硬的汉子,上一回烙刑都服服帖帖。不同的是,飞羽卫烙铁只有婴儿手掌大小,眼前这个光看罪印伤痕足足大了十倍不止——如此巨大范围的火烙伤,人没死简直是个奇迹。
穆遥目光掠过墙角的炭盆。男人突然发疯,一定是药童用火镰拣炭的动作叫他以为又要被火烙上刑。
男人挣扎许久无果,脊背处一片冰凉,便知道什么都已经被她看到。男人被难以言喻的耻辱和厌倦吞没,鼻翼翕动,趴在那里悲伤又无助地哭了起来。
穆遥大怒,手掌一掀将男人掷入汤泉水中。男人正哭得伤心,骤然被活石热泉没顶而过,心灰意冷中连挣扎也不想挣扎一下,任由微烫的汤泉池水乱七八糟往口里灌。
不知吃过多少水,就在男人被强烈的窒息憋得心口炸裂一般疼痛时,手臂被一物牢牢系住。那物灵蛇一般裹缠上来,男人便被一股大力拉扯,身不由主浮出水面,新鲜的空气争先恐后闯入肺腔,激得他拼了死命咳嗽。
男人出了水仍止不住去势,被生生拖着向前扑,直扑到汤池边缘才算完。手臂被强行拉着高高抬起,活石粗糙的池壁抵在侧腹,身体一半浮在水上,一半沉在水中,以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维持口鼻浮出水面。
微烫的泉水淋淋漓漓往下滴,男人勉力睁着眼,摇晃的视线中穆遥高高在上立在池边,一只手握着一条雪白的布带,布带另一端系在自己悬着的那条手臂腕间。
男人想躲回水里,想去解束带,然而垂着的一只手早已脱臼,半分不听使唤。男人从未有一日想过自己如此时一般把所有的狼狈无助尽数铺陈在穆遥面前,毫无遮挡,一目了然。
简直一条丧了家的老狗。不,还不如。
穆遥居高临下看着他,“齐聿,你身上的罪印,是谁动的手?”
男人一听“罪印”二字便血色尽褪,活石泉蒸腾的池水都不能给他半分温暖。他只是觉得得冷,冷到遍体生寒,那寒意裂肤透骨,在他的身体里,在他的灵魂深处同时下起一场漫天大雪,冻结一切生机。
男人仰起脸,木木地说,“你都看到了?”
穆遥酒意稍退,有一个片时短暂的犹豫,瞬间仍是心硬如铁,“我看不看到并不重要,谁动的手?”
男人固执道,“穆遥,你都看到了?”
穆遥沉默。
男人什么都明白了,绝望地看着她,“你不如给我一个痛快——”
“你要什么痛快?”穆遥大怒,“无用的东西!谁动的手你不会一刀杀了?”
“对,我就是无用的东西……”男人绝望地叫一声,“你放了我……”
穆遥更加恼怒十倍,寸步不让,“告诉我便放了你——谁给你留的罪印?”
男人低着头,忽然笑起来,他就这么无声的笑着。久久之后,强撑着抬起脸,脖颈拉出一个惨白纤长的弧度。发间水珠淋漓滴下,透过眼睫落在眼中,刺得双目通红。男人用力眨一下,无处安置的水珠滚下来,划过枯瘦的面颊,走过细长的颈项,投入冰冷的心口,如一滴泪。
男人就这么看着她,越笑越是止不住,“穆遥,这是我的事,同你有什么相干?”
穆遥心中知道他在激怒自己,仍然无法制止汹涌的怒意掠上心头,不去理他的话,“谁给你上的刑?”
男人动一下,语意飘得像风中最后一点残絮,“同郡主什么相干?郡主凭什么问?”
穆遥点着名字叫一声,“齐聿!”语含警告。
男人仍然在笑,薄而轻飘的笑浮在枯瘦的面上,画皮一般难看,“郡主。”
穆遥压着不肯发作,只问,“谁动的手?”
男人一声不吭,就着那么别扭的姿势悬在水里,沉默同她对峙。
“齐则也!”
男人僵硬的假笑一点一点收敛,忽一时大叫,“不许这么叫我!”语气渐渐慌乱,“你为什么偏要问?关你什么事?你管我死不死疯不疯?你管这些做什么?”
“我乐意,你管不着。”穆遥冷酷地笑一声,“你以为你不说,我就没法子吗?”将布带捆在铜炉上,拔脚便走。
男人张一张口,又闭上,顽固地一言不发。
穆遥走两步回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齐聿,休要同我嘴硬。好叫你知道,我要做的事,没有人能阻拦,我再问你一次——你身上的罪印,是谁动的手?”
男人无所谓地笑一声,“早已经过去的事,我忘了。”
“忘了你又哭什么?”穆遥冷笑,“你既然不肯说,想必喜欢得紧,这种东西我这里多得是,不如我也给你烙一个?反正你很快就忘了。”
男人万万想不到从穆遥口中听到这么一段话,难以置信地盯着眼前人,他知道自己应当又入了那个可怕幻境,幻境里每一个穆遥都会在不知哪一个瞬间撕去画皮,成为另一个人,狞笑着杀死他——
男人死死地盯着她,“好啊,来试试。”
穆遥被他一句话堵得心口生疼,好半日说不出话来。
男人屏住呼吸,平静地等了许久,罪印镌刻灵魂的疼痛并没有到来——眼前人几回变幻,仍是穆遥的模样。是穆遥,是她,如今这个世上,只有她会怕他疼。
男人眼眶烫得生疼,闭一闭眼,木木道,“我忘了,我真的忘了……你也忘了……不好吗?”
“忘?”穆遥点一点头,“下辈子吧。我现在便去会一会高澄,非但是高澄,我手中俘虏崖州亲贵无数,我现在便把这些人逐一审过,你在王庭的桩桩件件,我一件也不会漏过。”
男人双目大睁,他渐渐开始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只知道无可弥补的祸事就要来了,从心底里生出一个无法扼止的疯狂的念头,那念头荒草一样凶猛生长——死了吧,等他死了一切就结束了。
穆遥犹自说得痛快,“你不要以为除了问你,我便没有法子——齐聿,你干什么?”
男人拉扯束带纹丝不动,手臂脱臼抬不起来,低下头也触不到腕脉。他陷入完全的疯狂之中,也不管能否致命,牙齿触到一点上臂便疯狂撕咬,舌尖尝到血腥味也不能叫他停止。
穆遥大惊失色,踏入池中夺开手。男人对身周事失去全部感应能力,一切一无所觉,只有死志顽固不化。他被穆遥强行攥住无法再去撕咬血肉,便又去拉扯束带,疯狂中生出的蛮力拽得铜炉哐哐作响。
穆遥急忙同他解开,男人一得自由便用尽全力挣脱,转头便跑,毫不意外“砰”一声栽入水里。
他现在疯到这般田地,穆遥不敢太过紧逼,索性立在原地,静观其变。
沉闷的三两下水响过去,男人一点无用的挣扎便消失了,只余一串尚未销尽的水泡。这么简单就消失,简直如同他人生中的每一次挣扎——倾尽全力出击,轻而易举失去。
穆遥极轻地叹一口气,矮身入水,拉着男人出来。男人无知无觉,沉甸甸只是往下坠。穆遥一只手拉着他伏在自己肩上,另一只手在他心口轻轻按压,两三次过去,男人手足挥舞,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水。肩背接连耸动,又吐了好些水。
男人恢复了呼吸,眼睫微微颤动,又沉甸甸坠下。
穆遥摸一摸他水淋淋的头发,“这回你可疯够了……”摸索着寻到他的右手肘,一推一合,喀一声将脱落关节仍旧推回去。男人疼得一叫,他气力耗尽,这一下子连声音都十分微弱,细碎的一点痛叫如一片枯叶随风坠落,那么微不足道,又无足重轻。
男人歪过头,又吐出许多水。他气力早已耗尽,伏在那里如一层飘零的薄絮。穆遥安抚地捋过他尖利的脊背,扯一条巾子擦拭,便挽着他出水,推到铜炉边长榻上,塞进大棉被里。
余效文在外枯等半日,眼见东天发白,院外已有侍人洒扫的声音,里头仍然不见人出来。他惦记齐聿刚刚退热,再一回折腾病情加重了,又要费事,乍着胆子叫一声,“郡主?”
不闻回应。
余效文百折不回又叫一声,“郡主?”补一句,“小齐公子必须服药了。”
里头应一声,“进来吧。”
余效文松一口气,推门入内,便见自家郡主正坐在长榻边出神。长榻原来在池边,此时挪到铜炉靠火地方。榻上大棉被裹里着一个人,闭着眼睛,鼻翼翕动,竟然又在哭。
余效文感觉自己此时进来是一个错误的决定,紧张地看一眼穆遥。
穆遥倒不留意,“你看着他,我去换件衣裳。”转到屏风后头,换过一身干衣裳,穿上夹袄,收拾齐整出去,抬头便见余效文二指拈针,正在男人颈畔处缓缓入针。
穆遥一手撑在屏风上,安静看着。
余效文一点一点捻着针,足有半盏茶工夫才缓缓收了,回头看见穆遥,“原想给小齐公子换件干衣裳,谁料郡主竟同他换过了——我见小齐公子神志惊厥,便同他入几针安神,好叫他睡一觉养养。”赞一句,“郡主自己衣裳还不曾换,照顾病人细心。”
穆遥一直等他收了针才往前走,俯身查看,男人果然安静下来,缩在被中面容宁定,呼吸轻浅。随手掖一掖棉被,“齐聿与我不同,他这人自幼娇生惯养,半点苦楚不曾受,晚一时换衣裳,受了凉,仍是先生受累。”
余效文愣住,“听闻……小齐公子出身,呃,出身——”
“贫寒?”穆遥道,“是不假。不过齐聿是齐家幼子,上头还有两位兄长,齐老爷子老年得了齐聿,家里好歹不像早年艰难,打小对他溺爱得不一般。齐聿三岁开蒙,五岁读书,比我还早些。”
余效文怔住。
穆遥自顾自往下说,“我与田世铭出身世家,依着家训,寅时起床,星星还在天上便要练功,功课不好挨板子是家常便饭的事。齐聿么……”穆遥目光凝在男人红肿的眼皮上,“书院里被郑勇几个人掷在水里,还是大热天的,回去便烧得不认识人,齐老爷子哭天抢上门闹,吓得先生门都不敢出。”
“既是夏天,落水哪有如此轻易高热的道理?”余效文医者病发作,挽着眉毛苦苦思索,“小齐公子可会水?”
“不会。”穆遥指尖理顺男人颊边乱发,“骑射琴御,什么都不会,若不是运气好读过几本书,同他那个二哥只怕一个营生……”说着嫌晦气,偏转脸隐秘地“呸”一声。
余效文道,“如此便不是受寒发热,受惊发热也是常有的事。”
“先生的意思——”穆遥道,“齐聿被二三个纨绔掷在水里,受了惊吓才烧到那般田地?”余效文一脸笃定地点头,穆遥哼一声道,“还不如受寒像样呢……”
余效文点头,“寒门娇子,市井之中,亦是常有。”
穆遥第一次不含贬意地听到这个词,念一遍,越发觉得很是贴切,探一只手贴在男人前额,“三年这么长久……怎么过来的?”
余效文没听清白,“郡主说什么?”
穆遥不欲多说,“先生可曾听过罪印?”
“在廷狱时曾见过。”余效文点头,又补一句,“咱们飞羽卫也有。”
穆遥沉吟一时向他招手,“请教先生,这是什么药留下的罪印?”一边说一边轻轻掀开棉被,男人呼吸转沉,眼睫接连剧烈颤动,仿佛要挣扎着要从梦魇中醒过来。
穆遥遮住男人双目,另一只手轻柔地在他后颈抚过,语气柔和,“睡你的觉,没有事。”示意余效文上前。等他凑到近前,极轻地掀起男人雪白的一段里衣。
余效文大吃一惊,凑到近处查看,越看越是惊奇——眼前罪印与众不同,不是寻常乌黑色,竟是鲜红的色泽。罪印外围是繁复华丽的花纹,簇拥着中间七八个文字模样的纹路,应当是上古旧语,看不出是哪一族文字,也不知写的什么。
余效文越看越是惊心,情不自禁凑到近前,伸手摸一下,触手僵硬,凹凸不平。
穆遥瞪一眼余效文,“做什么?”
余效文急忙收手,然而已经迟了。男人身体剧烈震动,眼皮猛地一掀。穆遥一时无语,只好同他四目相对。
男人睁开眼便发现自己衣衫不整趴在榻上,两个不知什么人正在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他瞬间被灭顶的恐慌捕获,厉声叫道,“你们在做什么?”
余效文一缩头,立刻装死。穆遥惦记方才争执,齐聿未必肯听自己的。索性叫一声,“阿玉。”
男人已经到了发狂边缘的紧绷的精神瞬间松弛,抬手往虚空中抓一下,“阿爹?”
穆遥看一眼余效文,硬着头皮道,“是我。”
男人撑住榻沿便要起身,稍一发力疼得浑身发抖——这一日夜两边手臂脱臼几回,必是极疼的。穆遥一探手按住,“别乱动,先躺下。”
男人攥住她,“阿爹……你去接阿姐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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