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谈判(上)(2/2)
钟机见状,立时明白到这间屋内究竟谁才是做主的那个。他不由冷笑一声,意味深长地道:“祖远当真教的好侄儿!”
钟机这句语气委实不善,哪知李承宗竟似全然听不明白,脸上满是殷切的爱怜。“长安才气纵横又孝顺体贴,的确可心。他既是我李家骨血,动之实有锥心之痛!”
李长安听到李承宗这番夸赞,两眼立时扑闪了一下,急忙转头望向李承宗。李承宗亦恰好将目光投向李长安,两人目光相接,竟都不由自主地笑了笑,当真是情真意切爱入骨血。
钟机将这伯侄二人的互动尽收眼底,恶心地差点没当场吐出来。
哪知,李承宗还不知收敛,反而又一脸惭愧地笑道:“甥孙见识短浅,委实勘不破这小儿女之情,教舅公见笑了。”
若非记挂正事,钟机真恨不得当场拂袖而去!
钟林亦知他的大哥向来桀骜,此生从未说过一句软话,忙接口道:“此事确是张家过犯在先,张家愿以半数家资……”
哪知他话未说完,李长安便付之冷笑。“太舅公想是欺我年少无知?”
钟林昨夜才领教了李长安的目中无人,奈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见他稍稍皱眉,忍气劝道:“长安,冤家宜解不宜结!”
虽然自知绝容不下张家,但眼下的情况却也并不妨碍李长安情真意切地感慨一句:“这句话,太舅公若是早几年教训张氏子弟,想来也不会有今日。”
“如今张家却是知道先前大错特错了,”钟林难得这般低声下气。“长安,得饶人处且饶人哪!张家的下场不重要,重要的却是你李长安和你李家的名声!”
奈何,饶是钟林口灿莲花,李长安却实在是心意坚定难以动摇。“得饶人处且饶人?呵!可我却听说,千万别试着跟蠢货冰释前嫌,蠢货只会以为你是怕了他。”
一阵冷场。
片刻后,钟机满是不耐烦地起身令道:“寻处偏厅,我亲自与长安聊聊!”
眼见戏肉终于到了,李长安亦随之起身,沉声言道:“有劳伯父。”
钟林却不认为眼下的情况以钟机的性情能为张家争取到最好的条件,但见钟机面沉如水也只得把话咽了下去。至于李承宗却是与李长安早有默契,当下痛快地叫来了仆役。
不一会,钟机与李长安二人在仆役的引领下在李府偏厅单独对坐。
两人四目相对,谁都没有率先发话。
李长安可不是钟林,才不愿哄着钟机这老傲娇。一分钟过去,他立时不耐烦地打了个哈欠。“太舅公见谅,长安这几日奔波劳碌,委实精力不济。若是太舅公没有别的吩咐,可否容长安小睡片刻?”
——小子竟然如此无礼!你这几日奔波劳碌,难道本官就闲着了吗?若非你闹事,大伙又怎会这般人仰马翻?!
钟机差点破口大骂,他这几日的确辛苦,先是要为大豆暴跌应付亲弟弟钟林,然后又是马奎打上门来。马奎还没摆平,大姐钟棉又派人来求医。好不容易找了良医让钟林带走,一天不到,他又不得不亲自跑一趟晋阳!
然而,钟机虽是傲娇却终究不是白痴,他见李长安露出疲态,也终是意识到:眼下已是谈判的最好时机,若等李长安恢复精气神,以他炒作大豆的手段,怕就不那么好谈了。
方才已然见识了李长安的油盐不进,钟机干脆歇了打感情牌的心,直言问道:“长安究竟想如何处置张家?”
“很简单,shā • rén偿命、欠债还钱。”李长安斩钉截铁地言道。
——放弃晋阳,这是对张家、对钟家最痛的选择,眼下看来却又是避无可避的选择。可就算张家甘愿奉上家财从此离开晋阳,李长安还要shā • rén偿命?
看着如今仍好端端坐在自己面前的李长安,钟机不由略略皱眉。“shā • rén偿命?”
“我说的,是我师父和师娘。”李长安抬起头看着钟机的眼睛,清清楚楚地答道。
钟机瞠目结舌。
李长安师父和师娘的事,钟机自然是知道的。可也仅仅只限于知道,大概的态度是:张家弄死了两个平民,所以呢?他无心追问为何张家要弄死他们,也不会因为他们的死在心绪上有任何的波动。即便,李长安曾在钟家放下豪言要与张家势不两立,钟机当时的反应也不过是: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该打屁股了。
直至今日。
然而,呆滞过后,钟机忽然福至心灵,不禁难以置信地追问:“就是因为你师父和师娘?就是为了他们……你记恨至今、谋划至今,甚至不惜割舍一门可以让家族仰仗数代的好买卖,把太原那么多世家全都牵扯进来,就为了给你师父和师娘报仇?”
“不然呢?”李长安轻声反问。
钟机气急反笑,不禁起身指着李长安怒骂:“疯了!你真是个疯子!李雍怎么会陪着你一起疯?你们李家……到底有什么毛病?”
“是不是很委屈?很不服?一个小小的错误而已,为什么我要这样念念不忘,这么多年过去仍旧不依不饶,要张家付出这样惨重的代价?”李长安幽幽发问。
他的话音极轻,目光却极冷。他没有指望说服钟机,他对钟机已不抱期望,只不过是在表明自己的态度。有些道理,懂不懂在钟机,坚不坚持在他自己。
“人命啊!人命从来不是一个小小的错误。……一个豆腐的制法而已,有什么要紧的?为什么要害死我师父和师娘?!……我跟张家的三观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有问题。不过既然现在决定权在我手上……那么,人命关天,血债血偿!”
钟机神情怪异地看着李长安,仿佛看着一头会说人话的野兽。那头野兽似乎是在身体力行地告诉他:人与兽,是平等的。钟机只觉此事荒唐地让人发噱,奈何,现在屠刀却是操在兽的手上。
意识到这一点,钟机不禁长出了口气。他定了定神,决定将话题扯回他擅长的领域。“李长安,你别忘了,张家的背后是我钟家!”
对此,李长安的回应是,将一封署名李雍的弹劾奏疏摆在了案上。“这是一封弹劾太原世家操纵大豆市价,阻碍李家研制豆制品的奏疏。当然,这里面最关键的一个名字还没填。可以填张家、可以填钟家、可以谁也不填,又或者……可以填任何一个太舅公想要我填的名字。这,就要看太舅公的意思了。”
钟机目光一缩,他终于明白为何其他几个世家跪地那么快了。
但钟家,却与他们截然不同!
“李秀宁,你当真以为朝廷能为你主持公道么?”钟机咬牙冷笑。
太原钟氏数代经营,扯着一个毛还没长齐的小皇帝当虎皮就想来摆布他们,这岂非痴人说梦?
李长安漫不经心地一笑,淡然回道:“如今王公辅政,听闻与中书令向来不睦。不知李家这封奏疏送上后,王公会不会再与中书令有甚抵牾呢?太舅公,为了一个已是冢中枯骨的张家,连累钟氏两房、动摇钟家根基、使钟氏一门彼此生怨,究竟值不值得?”
钟机霎时一窒。倘若真有那么一天,钟机也没有把握钟家大房、二房会愿意维护钟家六房的姻亲。
说到这,李长安的面上又浮现出一抹疑惑之色。“太舅公,长安真是不明白,那张家真有那么好吗?为何钟家情愿与我李家为敌,也不愿与我们守望相助呢?纵然这次钟家帮张家渡过难关,张家真会感谢钟家吗?”
钟机这才明白李长安那句“可以填任何一个太舅公想要我填的名字”究竟是什么意思。望着言笑晏晏的李长安,钟机呆滞半晌,才满脸不可思议地挤出一句:“你不是要杀微之,你是要将张氏一族连根拔起!”
李长安啧啧连声,摇头笑道:“太舅公,不是我要张家死;是钟家,必须让张家再无翻身之能!李、张两家本是仇敌,我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可我爷爷的这封奏疏一旦送上,钟家必定是张家的背叛者。”
而人性,永远本能地更加憎恨背叛。
钟机徒劳地张张口试图反驳,可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知道:一旦李家当真将奏疏送上,事情必定会如李长安预料地那般发展。一如,十数年前。
想到李长安小小年纪竟将人性洞察如此之深,将朝政博弈、利益人心玩弄于鼓掌之间,他更是不寒而栗,终是筋疲力尽地跌坐回椅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