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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就那一次,孔杰玺隐隐觉得,老太爷定居古浪可能跟女人有关。那深宅大院里,指不定藏着啥秘密。
仇家远被祁老太爷带走后,孔杰玺也想过到里面打听,至少应该搞清楚,老太爷将仇家远跟司徒雪儿打发到了哪,会不会?但这事实在太难,凭孔杰玺眼下的能耐,要想从祁府弄出一星半点的消息,无疑是难于上青天。祁府戒备森严不说,如果让祁老太爷闻到半点气息,这条命,指不定啥时就没了。
骆驼也坚决不同意这样做,他一再要求,只能在外围打探,切不可惹恼了老太爷。毕竟,他非等闲之辈啊。
思来想去,孔杰玺决计去一趟平阳川。平阳川既不归古浪管也非凉州管辖,只因它在丝绸之路上的特殊位置,使得这块沙漠中的绿洲跟古浪和凉州一直保持着密切的关系。但眼下掌管平阳川的,是马超的堂弟马远,此人跟马超比起来,更为心狠手辣。
农历八月十二傍晚,孔杰玺的步子刚踏进平阳川,疯女人大嗓门便朝他扑来。孔杰玺丝毫没有防范,这个街巷里跳出的疯女人着实吓了他一跳,等他看清是大嗓门时,脸色唰地变了。此时街头人多眼杂,孔杰玺怕被人认出,忙朝相反的方向走,没想大嗓门寸步不离地跟着他,边走还边朝他扔石子。孔杰玺感觉不大对劲,掉头往回看时,一个熟悉的影子在前面小巷里一闪,眨眼便不见了。孔杰玺正在愣怔,就听疯女人凑近他耳朵说:“不要乱看,只管跟我来。”
孔杰玺心里怦地一跳,脚步下意识地跟着大嗓门往那条小巷里走,刚拐进巷口,就有两个黑影儿一左一右夹住他。“不要吭声,自己人。”
孔杰玺被带到巷子深处的一座小院里,迎接他的,竟是张营长。孔杰玺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张营长。马超带着人在青风峡横施淫威时,孔杰玺得到的消息是张营长已安全撤出青石岭,具体去向不得而知,后来他托人打听过,也没打听到准信儿。见他纳闷,张营长笑着说:“吓着你了吧,我们也是迫不得已,知道你要来平阳川,只好让蜘蛛在街头等你。”
“蜘蛛?”孔杰玺困惑地盯住张营长。
“蜘蛛就是我妹妹大嗓门。”见孔杰玺越发吃惊,张营长只好从头说起。原来大嗓门根本没疯,黑三遇难后,组织上考虑到大嗓门的安全,将她转移到平阳川,原想让她隐姓埋名,安安分分过日子,不料大嗓门一心想替丈夫血仇,她在街上装疯卖傻,暗地里却是省委在平阳川的交通员。张营长他们这次能顺利从青石岭撤走,多亏了大嗓门,是她不顾危险跑到青石岭,将情报递给顾九儿,这才避免了更多的同志牺牲。
“真是想不到,连你也瞒过了。”见孔杰玺真的一点不知情,张营长笑着说。
“瞒得好,瞒得好呀。”孔杰玺满怀感激地望了大嗓门很久,发自内心地说。
“据我们掌握的消息,马远已对仇府产生了怀疑,这两天,仇府门前包括几家分号总有可疑人物出现,这个时候,你千万不能到仇府去。”张营长这才把拦截孔杰玺的原因说了出来。
“哦?”孔杰玺吃了一惊,看来,自己的预感一点没错。
张营长和顾九儿几个从青石岭水家大院撤出来后,原本是要跟尕大的武装力量汇合在一起,寻找机会跟马超作斗争,谁知在这节骨眼上,平阳川仇家以前义字号的蒲掌柜跟水二梅翻了脸,扬言要把仇家的事说出去。水二梅找到大嗓门,要她帮着想办法,无奈之中,张营长便留在了平阳川,只让顾九儿去了尕大那里。眼下,蒲掌柜的事已彻底解决,就在他跟马远派来的诱饵讨价还价时,被张营长神不知鬼不觉地一并给报销了。
“那你下一步怎么打算?”
“省委要我继续留在平阳川,暗中保护好仇家一家。最近马远正在酝酿着一场大的阴谋,这个时候我更不能离开,也许,一场更残酷的较量就要开始了。”张营长的语气里,透露出对未来深深的忧虑。不过他紧跟着说:“西安方面要我转告古浪的同志们,红军西进的号角将要吹响,马家兵的日子长不了了,我们一定要赶在西进前,将古浪和平阳川的革命武装建立起来,为红军西进打开一条秘密通道。”
54
夜,死寂,冗长。
接二连三的血难和噩耗洗劫了峡里的欢声和笑语,沉闷和惶恐就像瘟疫一般漫开,青风峡笼罩在腥风血雨中。
岭上,同样的死寂和被黑暗吞噬了的日子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自打西沟桥那可怕的一幕发生后,牧场主水二爷就失了声,他再次陷入到多年前冯传五带来的那场阴霾里醒不过神。尽管峡里接连不断的血光之灾完全印证了他对时事的判断,但这丝毫不能成为他快乐的理由,相反,他被更深的悲凉淹没。咋能这样啊,咋能真的这样啊?夏日酷热的暴阳底下,他像老狗一样蹲在院门口,双眼傻呆呆的,心里,不断地重复着这句响一次便让心烂一次的话。
水二爷意识到自己完了,彻底完了,一个人咋能把一峡的血难提前预知到呢?这不大可能,一定是自己的脑子出了问题,要不,就是这个荒唐的世界出了问题。怎么能说杀就杀呢,那可都是活生生的人啊。不对,一定是哪儿弄错了。他反复地沉陷到这迷宫一般的荒诞中不能自拔,终日除了叹气就是用双手死死地抱住自个的头。
更苦的是拾粮。
自打嫁到这院,拾粮从没感到日子会这么难熬。以前不论水家父女是冷脸还是热脸,他都觉活在这院里是一种福。眼下,这份感受全无。人去院空的水家大院一夜间成了一个铁笼子,水二爷哑了,水英英像是疯了,满世界乱跑,人到底在哪,连个准信儿也得不到。吴嫂整天丧着个脸,不是躲在墙角抹鼻子就是抱着月月傻哭。仿佛,西沟桥那一场灾难,撕烂了每个人的心。狗狗呢,自打他从西沟回来,就再也不进他的门,好像,他去西沟是帮马超抓小伍子。总之,这院里没一丝儿活气,阴森森的,令人压抑得窒息。
硬熬了几天,拾粮忽然间明白,一切,都是因了药。如果一岭的药还在,如果这岭上还有地儿供他打发时间,那么,先前那份感受一定还在,绝不会因血光之灾而少缺什么。天呀,拾粮意识到这点,冷不丁惨叫了一声。原来,原来……这院里暖住他的,留住他的,不是哪张脸,而是药!
药!
醒悟后的拾粮彻夜地哭了一场,不知道哭啥,就是想哭。等他从哭声中止住自己时,就发现,水家大院不像了,青石岭不像了,像的,是他一成不变的苦难。夜里再睡觉,就感到炕的冷炕的冰来,时光如一道幕,缓缓拉开,裹住的,竟是一颗破碎得无法再破碎的心。心里面流的,是水家带给他的痛,带给他的伤。水英英以前的骂,后来的冷漠,再后来的热情,就全成了盐,拼命往他的伤口上撒。心那个疼哟,比挨马家兵的枪子还厉。
夜无边无际地撒开,滚滚的夜,黑得没边的夜,顷刻间就将他淹没。他这才知道,男人是不能久长地立在别人屋檐下的,不管这屋檐是温暖还是冷寒,立久了,心里总会长出杂草。以前有药在心里长着,这草,还显不出来,如今药没了,心里,突就全成了杂草。
全成了杂草啊——
可是到后来,他又再次想起了水英英,想起了那夜之后的一个个日子,想着想着,他就恨开自己了。“混账王八蛋,都到啥时候了,你还敢乱想混想,你也不怕天爷打雷,把你的头取掉。”
第二天,水英英突然回来了,一进院就喊拾粮。拾粮慌慌张张跟着水英英往南院去,进了屋,门也没关,就问:“你跑哪去了,急死我了,没听见峡里天天响枪么?”
“放心,他们打不着我。”水英英倒一点不替自己担心,看见拾粮急,会心一笑,眼里露出一份感激。等拾粮给她倒了水,喝了一口道:“我刚从平阳川回来,你想不到吧,二姐一家,全姓了共。”
“你就饶了我吧,现在啥时候,还说这种话?”
水英英暗暗一笑,她就知道,拾粮是听不得这种话的,不过,她必须跟拾粮把话说清,不是她让拾粮也姓共,她对这些没兴趣。但,二姐现在有了危险,仇家一家都有了危险。这些危险,都来自该死的仇家远。
别人的事她可以不管,二姐的事,她水英英一定要管。
她要抢在别人前面,把该死的仇家远找到。如果他胆敢学东沟何树杨那样做叛徒,对不住了,她水英英会亲手把这个祸害除掉!
是你把我二姐拉到了这条道上,二姐的身家性命,你姓仇的得负责到底。这么想着,她冲拾粮说:“你陪我走一趟古浪吧,事情紧,现在就走。”
“做啥去?”拾粮被水英英的慌张劲弄懵了头,他的记忆里,水英英还从没这么慌张过。
“路上再跟你细讲,你拿点干粮,我换件衣服就走。”
拾粮嗯了一声,他知道是急事,如果不急,英英不会连上房也不去,岳丈水二爷快要为她急疯了。拾粮出了屋,往后院那边走了几步,突地又转身,不行,我得问问清楚,不能由着她的性子。
再问,水英英脸色就不好看了:“你怕了是不,怕了我自个去!”
“你也不能去!”拾粮猛就说了这么一句。说完,把自己也惊住了。这口气,他可是从来没有过的。
“你……”英英白了脸,正在换衣服的手僵住。
“我是为你好。”
“不用你替wǒ • cāo心!”英英赌气地换上衣服,就要出门,拾粮忽然拦在了面前:“你把话说清楚,去哪,找谁?”
“我要不说哩?”英英怒瞪住他。
“你出不了门。”
“你敢?!”
“敢!”
这一天的拾粮,真就吃了豹子胆,居然就把英英锁在了屋里!其实他已知道,水英英要去找谁,关于平阳川仇家二公子的传闻,是这些日子沟里嚷得最响的,拾粮这样做,就是怕英英跟他来往。
来往不得啊,再来往,祸乱就要引到这院里了。
英英在屋里嚷着,骂着,说出的话越来越难听。拾粮蹲在门外,脑子里阻挡不住的,就想起了英英跟仇家二公子的那些个事。那些事其实很伤他的心,就跟当初英英跟冯传五眉来眼去很伤他的心一样,虽说冯传五被她除掉了,但有些事并没除掉,还是搁在了他心里。现在他再也不容许英英拿别的男人伤害他,不能!
你是我老婆,我就得管。他固执地抱着这么一个想法,很有道理地坐在门前,坐出一副大男人的气概。
吵闹声惊动了水二爷,水二爷从上院走出来,一听英英回来了,忙不迭迭地就往南院来。南院的景致气坏了水二爷,他大骂了一通拾粮:“反天了是不,敢锁我的丫头了,有本事你把我也锁起来!”
拾粮只好乖乖地打开门,让水二爷进去。水二爷进去没一袋烟工夫,原又跳出来,怒冲冲道:“锁住,想上天是不是,想入地是不是,不是你了,你跟那个王八蛋再来往,我敲断你的腿!”
见拾粮磨蹭,水二爷气不打一处来地骂:“叫你锁住听见没,耳聋了呀!”
万万没想到,水二爷的骂声还没落地,拾粮腾地丢下锁子,走了!
水二爷前面那句话,伤着了拾粮。他不反天,天还是你水家的,我回我的西沟去!
拾粮没回成,让吴嫂拦住了,吴嫂左劝右劝,好话说了一院子,总算,把他的心说转了,说回了。狗狗也趁机凑他跟前,专挑一些暖心窝子的话,说到后来,竟把拾粮眼里的泪说了下来,狗狗忙给他拿来一块干净毛巾,让他擦。
三个人在后院做这些的时候,水二爷忧伤地躺在上房里。拾粮扔锁子的动作让水二爷看到了某种危险,这危险比马家兵还令他恐慌不安。
水二爷躺了大半天,仍然想不出一个解除麻烦的办法,最后,不得不败兴地承认,自己老了,一个老如黄昏的人,是没有力量解决麻烦的。
听天由命吧,一生刚强的水二爷人生头一次发出宿命的叹。
不过,这天的水英英并没固执到底,等她跳出屋子,一看南院空荡荡的,刚才骂她锁她的两个人,都没了影。院里飘荡着一股怪异味儿,水英英感觉不对劲,扔下包袱到了后院,看见吴嫂跟狗狗一左一右护着拾粮,像护住一个受伤的婴儿,水英英心里,就多了层东西。她悄然离开后院,重新回到自个屋里后,想法,就跟刚回来时不一样了。
八月出去九月也快要出去的一天,水英英意外得到消息,平阳川仇家二公子仇家远并没叛变,他让祁老太爷暗中送走了,送到了他该去的地方。祁老太爷的宝贝孙女祁玉蓉原来也姓共,正是靠了她,仇家远才得以平安脱身。
消息是平阳川那边带过来的,二姐说她们一家暂时还好,让爹和英英不要担心。
水英英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不久之后,水英英开始呕吐。一开始她以为是吃坏了,嚷着跟拾粮要药。连着吐了几次,吐醒了吴嫂。这天再吐时,吴嫂惊乍乍地说:“不是吃坏了,是有了,有了啊——”
吵嚷声传到上院,水二爷一个箭步从上院跨出来:“有了,有啥了?!”
“二爷,给你道喜啊,你要当爷爷了!”吴嫂说着,喜悦的泪就打眼里兴奋地奔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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