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2/2)
这时我后面隔两张桌子的茶桌上已经有了两个客人,这是年轻的学生,各人拿了一本书在读。阳光慢慢地爬下池子。几只麻雀在对面屋檐上叽叽喳喳地讲话。一种平静、安适的空气笼罩着这个地方。我正要闭上眼睛,忽然,对面走廊上几个游人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的疲倦马上消失了。我注意地望着他们,我最先看到杨家小孩(他穿了一身黄色学生服),其次是他的哥哥,后来才看见他的母亲同一位年轻小姐。她们走在后面,那位小姐正在跟杨三太太讲话,她们两个都把脸向着池子,忽然杨三太太笑了,小姐也笑了。走在前面的两个青年都停住脚步,掉转身子跟那位小姐讲话。他们也笑了。
他们的笑声隐隐地送到我的耳里来。我疑心我是在做梦。我刚才不是还看见那个丈夫和父亲?我不是亲眼看见那一下鞭打?现在我又听见了这欢乐的笑声!他们什么也不知道。他们跟那个抬石头的人相隔这么近,却好像生活在两个世界里面。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还保存着一点点旧日的记忆,可是过去的爱和恨在我的眼里还凝成一根链子,把他们跟那个人套在一起。我一个陌生人忘不掉他们那种关系。我也知道我没有资格来裁判他们,然而他们的笑声引起了我的反感。他们正向着我这面走来,他们愈走近,我心里愈不高兴。我看见小孩的哥哥陪着那位小姐从小门转到外面去了。小孩同他母亲便转到我这条走廊上来。小孩走在前面,他远远地认出了我,含笑地跟我打招呼,他还走到茶桌前来,客气地唤了我一声:“黎先生。”
“你跟你母亲一块儿来逛武侯祠,”我笑着说,我看见他那善良、亲切的笑容,我的不愉快渐渐地消失了。
“是,还有我哥哥,跟我表姐,”他带笑回答,便掉转身到他的母亲身边去,对她低声讲了几句话。她朝我这面看了一眼,便让他挽着她的膀子走到我面前,他介绍说:“这是我妈。”
我连忙站起来招呼她。她对我微笑地点了点头,说了一声“请坐”。我仍然立着。她又说:“我寒儿说,黎先生时常给他帮忙,又指教他,真是感谢得很。”
“杨太太,你太客气了,我哪儿说得上帮忙?更说不上指教。令郎的确是个好子弟,我倒喜欢他,”我谦虚地说。小孩在旁边望着我笑。
“黎先生哪儿晓得,他其实是最不听话的孩子,”她客气地答道,又侧过头去对她的儿子说:“听见没有?黎先生在夸奖你,以后不要再淘气了。”过后她又对我说:“黎先生,请坐罢,我们不打扰你了。”她带笑地又跟我点一下头,便同儿子一路走了。
“黎先生,再见啊,”小孩还回过头来招呼我。
我坐下来。我的眼里还留着那个母亲的面影。这是一张端正而没有特点的椭圆形脸,并不美,但是嘴角却常常露出一种使人愉快的笑意。脸上淡淡地擦了一点粉,头发相当多,在后面挽了一个髻。她的身上穿了一件咖啡色短袖旗袍。从面貌上看,她不过三十几岁的光景(事实上她应当过了四十!),而且她是一个和善可亲的女人。
那是可能的吗,杨家小孩的故事?就是这个女人,她让她的儿子赶走了父亲吗?——我疑惑地想着,我转过头去看他们。母子两个刚在学生后面那张茶桌上坐下来,母亲亲切地对儿子笑着。她决不像是一个冷酷的女人!
“老黎,好得很,上上签!”老姚的声音使我马上转过头去。他满面光采地陪着太太回来了,离我的茶桌还有几步路,正向着我走来。
“在哪儿?给我看看,”我说。
“她不好意思,给她撕掉了,”老姚得意地笑着说。
“没有什么意思,”她红着脸微微笑道。
我也不便再问。这时小孩的哥哥陪着小姐进来了,我便对姚太太说:“杨家小孩的哥哥来了,那个是他的表妹。”
姚太太抬起头,随着我的眼光看去。老姚也回过头去看那两个人。
小姐穿了一件粉红旗袍,两根辫子垂在脑后,圆圆的一张脸不算漂亮,但是也不难看,年纪不过十bā • jiǔ,眼睛和嘴唇上还带着天真的表情。她并不躲避我们三个人的眼光,笑容满面地动着轻快的步子走过我们的身旁。
“两弟兄真像!哥哥就是白净点,衣服整齐点。也不像是厉害的人,怎么会对他父亲那样凶!简直想不到!”姚太太低声对我说。
“人不可以貌相。其实他父亲也太不争气了,难怪他——”老姚插嘴说。从这句话我便知道姚太太已经把小孩的故事告诉她的丈夫了。
“表妹也不错,一看就知道是个实心的好人。弟弟在哪儿呢?”姚太太接着说。
“就在那张桌子上,他母亲也在那儿,”我答道,把头向后面动了一下。
“对啦,我看到了,”她微微点头说。“他母亲相貌很和善。”她喝了两口茶,把茶碗放回到桌上。她又把眼光送到那张茶桌上去。过了好几分钟,她又回过头来说:“他们一家人很亲热,很和气,看样子都是可亲近的人。怎么会发生那些事情?是不是另外还有原因?”
“我给你说,外表是不可靠的。看人千万不要看外表。其实就是拿外表来说,那个小孩哪里比得上小虎!”老姚说。
姚太太不作声。我也沉默着。我差一点儿要骂起小虎来了。我费了大力才咽下已经到了嘴边的话。我咬紧嘴唇,也把脸掉向那张茶桌。
我的感情已经有了改变,现在变得更多了。我想:我有什么权利憎厌那几个人的笑声和幸福呢?他们为什么不应该笑呢?难道我是一个宣言“复仇在我”的审判官,还得把他们这仅有的一点点幸福也完全夺去吗?
断续的笑声从他们的桌上传过来。还是同样的愉快的笑声,可是它们现在并不刺痛我的心了。为什么我不该跟着别人快乐呢?为什么我不该让别人快乐呢?难道我忘了这一个事实:欢乐的笑声已经渐渐地变成可珍贵的东西了?
没有人猜到我的心情。我跟老姚夫妇谈的是另一些话。其实我们谈话并不多,因为老姚喜欢谈他的小虎,可是我听见他夸奖小虎就要生气。
十一点光景,我们动身到庙里饭馆去吃午饭。小孩也到外面去。他走过我们的茶桌。我们刚站起来,他忽然过来先跟姚太太打个招呼,随后拉着我的膀子,向外走了两步。他带着严肃的表情小声问我:“你有没有打听到我爹的消息?”
我踌躇了一下。话几乎要跳出我的口来了,我又把它们咽下去。但是我很快地就决定了用什么话来回答他。我摇摇头,很坦然地说:“没有。”我说得很干脆,我不觉得自己是在说谎。
小孩同我们一路出去。老姚夫妇在前面走,我和小孩跟在后面。小孩闭紧嘴,不讲话。我知道他还在想他的父亲的事。他把我送到饭馆门口。他跟我告别的时候,忽然伸过头来,像报告重要消息似地小声说:“黎先生,我忘记告诉你一件喜事:我表姐其实是我未来的嫂嫂。他们上个星期订婚的。”
他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他不等我说话就转身跑开了。
我站在门口望着他的背影。这个孩子不像是一个有着惨痛身世的人。他的脚步还是那么轻快。这件“喜事”显然使他快乐。
我这样想着,他的表姊的圆圆脸就在我的眼前晃了一下。这是一张没有深印着人生经验的年轻的脸,和一对天真地眨着的亮眼睛。我应该替这个小孩高兴。真的,他不该高兴吗?
“老黎,你站在门口干吗?”老姚在里面大声叫我。
我惊醒地转过身去。我在饭桌旁坐下来以后,便把小孩告诉我的“喜事”转告他们。
“那位小姐倒还不错。看起来他们一家人倒和和气气的。好些家庭还不及他们。我觉得也亏得那个做哥哥的,全靠他一个人支持这个家,”姚太太说着,脸上也露出了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