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第六章-起居郎的战场(1/2)
李斯焱刚下了朝,换了身簇新的朱红锦袍,正靠着软榻看书,听到我进来的脚步声,头也没抬一下,只是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
比起五日前,他的精神养好了一点,原本瘦削的脸颊上新贴了些肉,见了些血色,瞧着没有从前那么阴鸷狠毒了。
我仔细打量着他,总觉得他的姿态有种装腔作势的意味。
这不是一个舒服的看书姿势,更像是我小时候为了引起安邑坊坊草的注意,而搔首弄姿的样子。
你看这狗皇帝光顾着摆姿势,快一盏茶功夫了,书本连一页都没有翻。
我草草行了个礼后,就一直安安静静地站着不说话,盯着案上的花瓶出神。
过去良久,李斯焱终于舍得抬头看我一眼。
他放下书本,嘴唇抿成一条缝,浓黑的眼睛漫不经心地盯着我,好像在确定我离开的这几日有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难过。
我坦然地站着任他打量,余光瞥了一眼他手中书本的名字,哦,是我阿爹参与编撰过的前代史。
看来我前几日骂他不学无术,被他记下了仇,偷偷摸摸地寻了几本史书来看。
“陛下为什么叫我回来?”
我见他久久不开口,便主动问道。
声音在空旷的书房中显得格外清晰。
这个问题我想了半天了,他那日那么愤怒地把我扔进掖庭,但才过了五日而已,又急匆匆地把我重新叫回来,不知狗皇帝这葫芦里是在卖什么药。
狗皇帝皱了皱眉,讶异道:“你叫朕什么?”
我重复了一遍:“陛下。”
狗皇帝眉头皱得更深了:“都知道叫陛下了,看来你在掖庭里反省得不错。”
他今天很是古怪,我不直呼他名字,他仿佛浑身不舒坦似的。
我收回目光,低眉道:“是的,想通了。”
他的声音飘过来:“朕本打算让你在掖庭里反省一月,此番提前召你回来,是因新的起居舍人不中用,需你教导一二。”
我心想嘿你这小淘气,前几天还在挑剔我的工作水平,怎么转眼就让我给新人搞业务培训呢。
他注意到了我无语的目光,把头扭开了几分,不自然地又拿起了那本书,胡乱翻看起来。
“陛下,您的书拿倒了。”我认真提醒道。
他恢复了我所熟悉的疯狗模样,阴鸷的眼神凌空扫来,道:“又想去掖庭了吗。”
我只当他在发癫,一言不发地原地站着,等他的疯劲儿过去。
李斯焱似乎在等着我骂回来,但我迟迟没有作声,他越发冷冽地瞧着我,手指揉捏这那本可怜的前代史,仿佛下一秒就要冲过来掐我的脖子。
……瞧这阵势,或许我的午膳又要去掖庭吃了,不知道夏富贵今天准备了什么小菜。
我又开始头痛了,心想还是让他消消气吧,如果是素行的话,她会怎么做?嗯……她大概会跪下来磕头,然后喊陛下息怒。
我膝盖微微动了一下,但怎样都不想跪这个狗皇帝,于是尴尬地敷衍道:“陛下息怒,我在掖庭里倒了五日的夜香,已然明白了过错,往后……”
一听见掖庭二字,李斯焱更生气了,抓起那本被揉皱的前代史,照着我脑门扔过来,寒声道:“知错?知错还装成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来恶心朕?”
我没有闪避,那本前代史正砸在我脑门上,撕破了我刚刚痊愈的额伤。
我疼得闷哼一声,抬手摸摸伤处,麻布沁出了一点血,不过不太严重。
但我依旧维持着良好的表情管理,只是微微眯了一下眼,没有愤怒也没有委屈,好像被砸的人不是我一样。
他愣住了,扔书的手微微抬起,脱口而出道:“你为什么不躲?”
我捂着额头蹲下身,捡起那本落在地上的书,平静道:“陛下消气了吗?”
李斯焱烦躁地把头扭到一边,手指在桌上不停地伸直,又屈起,好像觉得这个姿势不舒服一般,又换了个更加别扭的站姿。
我一顿,接着道:“陛下说要我教导新的起居舍人,我照做便是,他候在门下省是吗?那我现在就去找他。”
我话音还未落,他突然转向我,冷声道:“沈缨,你别装得这一副云淡风轻的衰样,看着讨厌至极,以为朕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准你提前回来不是因为旁的什么,不过是因为起居舍人不中用而已,你莫要太得意了。”
说完这话后,他自己也有些此地无银的感觉,大概是想找补一二,他薄唇微启,打算添上两句奚落的刻薄话,尚未出声便被我打断了,我说:“既然如此,那不如这样,我去教导新的起居舍人两日,教会了他再去……那边,等满了一个月过了再回来,陛下觉得呢?”
但我的提议出乎了李斯焱的意料,他的刻薄话像是梗在了喉咙口一样,上也不是下也不是,额头上的青筋乱跳,看着颇为可怖。
我不知道他又在生什么鬼气,这个提议多么贴心合理啊,既培训了新人,又不耽误我受罚,两全其美,皆大欢喜。
“滚出去。”他憋了半晌后,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
“臣告退。”
我如蒙大赦,圆润愉快地滚了。
——走时还贴心地给他关上了房门,砰,在我关门的瞬间,一只茶杯凌空飞来,正砸在房门上,碎瓷片叮叮地掉了一地。
走出两步,又是哐当一声巨响,我短暂心疼了一下那面昂贵的洗石砚台。
我转头,对着旁边一脸便秘的素行真诚一笑道:“真抱歉,劳烦姑姑待会儿进去收拾一下,我还要去门下省教导新来的起居舍人,先失陪了哈。”
素行艰难道:“沈缨,你怎敢一而再再而三地犯上。”
我摇摇头道:“素行姑姑冤枉我了,我今天真的一句犯上的话都没说,陛下生气可能是因看我这个人不顺眼吧。”
*
意识到了李斯焱膈应的是我这个人,我识趣地跑了,跑去门下省找我的新同事。
然而,双手空空的我被拦在了紫宸门处,侍卫告诉我,我被李斯焱特地关照过,一定要拿着圣谕才能前去门下省。
我沉默了,妈的,百密一疏。
无力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只能灰溜溜地回紫宸殿去。
已过了半个时辰,狗皇帝的气还没有消,烦躁地在书房里来回打转,素行一干人想悄悄进去收拾碎瓷片,都被狗皇帝冷冷地瞪了出来:“……都给我滚。”
看来是真生气,都忘了自称朕了。
之前帮我洗澡的小金莲小声道:“圣上这几日情绪一直不佳,沈起居郎去掖庭那天也是这样摔东西,今天又发了火,连素行姑姑都被骂了两回……唉,真不知道该怎样才好。”
怎么办?让他发泄完了消气呗。
我长叹了一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问小金莲要了素行亲煎的降火茶汤,在宫人们同情的眼神中,小心地推开那扇书房的门。
狗皇帝的耳朵像猎犬一样好使,敏锐捕捉到了开门的吱呀一声,回身骂道:“哪个不长眼的还敢进来!侍卫呢,拖下去打板子!”
我端着盘子从门缝里钻进来,又用脚尖把门给踢上,绕过满地的碎瓷片,轻声道:“陛下息怒,喝点子茶,消火降燥。”
李斯焱一见是我,怒气竟然有所消退,步子一下子停了下来,讶异道:“沈缨?”
他怔怔地瞧着我,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一样。
问题可能出在我手里这个托盘上,这是我头一次低眉顺眼地给他送茶水,他还不太习惯。
我又生硬地重复了一遍:“惹陛下生气是我的不对,陛下喝口茶吧,素行姑姑亲手煎的。”
他讥诮道:“你还敢回来,怎么,脑袋上还想再挨上一下?”
“不是,”我淡淡道:“我来给陛下赔罪的,当然,如果陛下想再多砸我几下也没关系,我受得住。”
我又补充道:“陛下痛快完了,能否给我批一道圣谕,我想要去门下省寻新的起居舍人。”
“哦,原是为这个来的。”李斯焱微微点头,眼神中竟有一丝隐隐的失望:“难怪。”
他大步走到我面前,抓起茶杯仰头一饮而尽,再把空杯子往地上一砸,冷冷笑道:“沈缨,你今天这个样子真叫人倒胃口,朕若是连真臣服还是做样子都分不出来的话,也用不着当这个皇帝了,朕告诉你,去宫里随便抓个洗衣妇出来都演得比你强,你明明恨极了朕,却偏要装着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别以为朕会因你故作淡定而放过你,你做梦。”
他突然发难,我措手不及,碎瓷片崩得满地都是,有几片甚至划破了我软软的宫鞋。
嘶,真疼。
我下意识想抡起托盘把他的狗头打爆,连着深呼吸三口,才把滔天的怒火压下去
“陛下,我是史官,不是教坊的戏子,没法陪玩什么猫捉老鼠的游戏。”
我看着他,眼里盈满无法掩盖的厌恶:“把我抓来当起居郎也就罢了,还想逗我摔摔打打取乐?恕沈缨难以从命。”
他突然没头没尾地打断我的话,干巴巴道:“朕特准你父兄以四品朝臣之仪下葬,还发了厚厚的一笔抚恤。”
这次我脑子里的弦终于啪地一声断了,我气得发懵,抡起托盘往地上一摔:“哟,好大的恩惠!想让我夸你吗?还是跪下来感谢你?我可真没想到,世上竟会有这样无耻之人!你不配提我的父兄,你不配!”
人死如灯灭,纵使有千万般哀荣,也只是演给活人看。
李斯焱眼里的光暗了暗,意味不明道:“是,朕从来便是个无耻之人,你终于演不下去了,这样甚好,朕杀了你的父兄,你合该如此恨我,沈缨你知道吗,你装作曲意逢迎时简直破绽百出,唯有这样刚烈痛苦才像是你。”
说到最后,他眼中隐隐约约有兴奋与侵略欲在闪动,嘴角微微向上扬起,像是敏捷残忍的狸奴捉了只肥美的耗子,在思考如何玩弄一样。
我慢慢平静下来,冷冷道:“我横眉冷对你不喜欢,平静隐忍你也不喜欢,究竟要我怎样你才会满意?我已竭尽所能卑躬屈膝,你还嫌不够吗?”
我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倔强的缝,看见狗皇帝眼里的怒意在慢慢地消退。
他脸色僵硬,目光落在我干裂的嘴唇上,脸微微向下倾了一点,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古怪的气质。
“不够,当然不够。”他轻声道,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毫无征兆地抬起了手,伸向了我的头发。
我神经正紧绷着,还以为他又想对我伤痕累累的额头下手,急忙往后退了一步。
可是我忘记了,狗皇帝刚摔了一地碎瓷,一地锋利无比的贡品碎瓷。
“啊!”
——脚底踩到碎瓷,猛地一滑。
我不由惨叫一声,重心不稳,整个人向后仰倒,往那一地碎瓷里摔去。
李斯焱呆了一瞬,随后立刻反应了过来,闪电般出手抓住了我的衣襟,往回奋力一拽。
他用的力气太大了,我整个人咚地一声撞在了他的胸口处,脚也痛鼻头也痛,不由得飙出了生理性的泪水。
在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正像只□□一样趴在李斯焱身上,触手一片温热,隐隐能感受到他锦袍下绷紧的肌肉。
后者眉头紧皱,眼中怒意澎湃。
我眨眨眼,突然尖叫了一声。
“你……!”我羞愤万分,语无伦次,像小咪炸毛一样,手脚并用地弹开:“你有毛病吧?啊?想罚我你就罚啊,不带这么羞辱人的!”
我快崩溃了,我摸了狗皇帝的胸,手从此不干净了!
李斯焱把扭来扭去的我抓住,怒吼道:“闭嘴!再敢说一个字,老子斩了你弟弟!”
我气得心肝脾肺肾一起剧痛,但到底是没敢再张嘴。
听着里头动静不对,不知是哪位勇士打开了书房门准备救驾……我绝望地回过头,看见书房外面站着十几个宫人,素行,小金莲,还有那日传唤我去宣政殿的老内侍……十几张脸上齐齐出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惊。
老娘十五年人生中从未那么尴尬过。
……这么说吧,如果我眼前有一座悬崖,我一定会毫不犹豫跳下去。
“陛……陛下怎地流血了?”
一个眼尖的小宫人蓦地惊呼道。
我停止了挣扎,呆了一呆,低头看去。
只见狗皇帝腰间的衣服暗了一块,朱红色被染成了深红,但他却没有呼痛,仍是冷冷地盯着我。
“你要不要叫太医?”我干巴巴道:“你不疼的吗?”
“滚。”他平静道。
说话间,他的血已经渗透了衣裳,把青砖地抹出了一道长长的红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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