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our Highness(2/2)
他躺在那里,形同槁木,似乎已经没有了生命的活迹。
病房里没有开灯,只有卫生间墙沿下亮一条微弱的光带。
机器发出滴滴答答声,倪裳压着脚步,悄无声地停在病床前。
她站在离陈炽两米远的位置,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过了没一会儿,陈炽吊着点滴的手动了动。
睁开眼后看见倪裳,他凹陷的眼睛慢慢瞪大,又连忙吃力撑起身体,靠坐在床头。
“小——”他突然顿住话头,有些局促地指了下床边的凳子,“你坐……坐吧。”
倪裳站在原处没有动弹,两只眼静静睇着她,冷淡又疏离。
陈炽看了她一会儿,嘴角抽搐着挑了下。
她这样,更像她妈妈了。
她妈妈以前生气时,就是这幅表情看着人不说话。
小年不听话,或者老师打来电话告状时,她妈妈就会这样看着她。
小姑娘立刻就怂了,眼神偷偷瞟他求救,还撇嘴装可怜。
她小时候,是很会跟爸爸妈妈撒娇的……
陈炽垂下眼眸,声音很低:“我,我不该回来的。”
倪裳偏开视线,冷声:“是。”
陈炽嘴唇翕合两下,底气不足:“我是想着,可能以后都……就想来再看看你。”
这应该,是他能看见她过的最后一个生日了吧。
小孩子都喜欢过生日的。小年小时候盼过生日,跟盼春节收压岁钱一样。
她六岁过生日那天,他去隔壁城市办事,晚上回来晚了。
小姑娘本来气呼呼地抹眼泪,看见他带回来的生日蛋糕和洋娃娃后,又一下子哈哈笑了……
陈炽闭了下眼睛,掐断回忆。
他可能真的大限将至了,最近总是控制不住地回忆以前的事情。
两人隔着不远的距离,相对沉默片刻,陈炽咽了下嗓子,伸手,从病床下拖出一只旅行手提包。
“这些给你,你拿着吧。”
他语气恳切,不像给她东西,倒像是求她收下。
“我明天就回北城。不在医院呆了,反正也就……早几天晚几天的事。”
倪裳看着地上那只黑色手提包,没说话,也没动作。
陈炽靠回床头,有些费劲地深呼出两口气,眉头痛苦皱起来。
“其实十年前,我回来过一次。”
倪裳眼睫顿住,目光无声凝上他。
陈炽缓声:“去了,南陵园。”
“我知道,你妈妈就在那儿……”
他看着倪裳,舔了舔干涸的唇,小心翼翼的:“到时候,你能不能,把我也……”
他没说完,但请求已经足够明确。
倪裳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讽刺又滑稽。
“我妈活着的时候受你的罪还不够?怎么,”她咄咄逼人地反问,“死了你还不放过她?!”
陈炽微怔,浑浊又深陷的眼中划过一丝恍惚。
“是啊……我对不起你和你妈妈。也不配,不配和你妈妈合葬。”
他垂着乱糟糟的脑袋低喃:“那,你到时候能不能,就在南陵园里找块儿地,把我……洒在那儿就行了。”
“离你妈近一点,就可以了。”
他抬头看倪裳,卑微又恳切的眼神:“可,可以吗?”
倪裳:“……”
倪裳默然看了他几秒,嚯地转过身,迈步走向病房门口。
“小、小年——”陈炽急切叫道。
倪裳脚步未停。
搭上门把时,她手又顿住。
“费用,我们已经预缴过了。”她没回头,声音冷硬又疏离。
“你就在这儿呆着。”
说完,她径直拉开门走人。
陈炽盯着闭合的门板,呆滞了好一会儿,倏地翘起嘴角,吃吃轻笑起来。
“好啊。”
他木然点着头,自言自语一般:“好,好啊……”
对着雪白的墙壁又愣了片刻,陈炽揭开身上的被子,又一把拽掉了手背上的针头。
他脚底摸索了两下,没有摸到鞋,索性也就不穿,光着脚踩在瓷砖地面上,有些吃力地站了起来。
他扶着墙,缓慢走到病房门口,将门轻轻拉开一条门缝,探出一只眼去。
小年和高个子的年轻男人牵着手,已经走到走廊尽头了。
男人偏头跟她说了句什么,她侧脸朝他笑,牵他的改成了挽他胳膊。
两人依偎着,拐了个弯,立刻消失不见了。
陈炽关上门,又转身光着脚走到窗边。
他扣开窗栓,推拉玻璃移到一侧后,冬夜的冷风立刻呼呼灌进来。
他打了个寒噤,紧紧领口,佝偻着身子探出窗外,睁大眼睛朝楼下张望。
没一会儿,穿枣红色旗袍的女孩挎着男人胳膊走出住院部的大门。
七楼的病房离地面太远,他们的身影几乎变成了两个点。
陈炽抻着脖子看了会儿,突然踩上窗下的椅子,咬着牙爬上了窗台。
他蹲在窗台上,两手紧紧抓住窗边,半个身子几乎都挂在外面,眯着眼睛使劲朝底下看。
好在,穿旗袍的女孩没有走,她停在大门口,仰起脸跟身前的男人说话。
男人单手抄起兜,另只手抬起来摸上女孩侧脸。
女孩也抬手在脸上抹了把。
好像是,在哭呢……
男人的手从兜里拿出来,搭上女孩后颈,将她一把摁进自己怀里。
女孩的脸埋在男人胸口,两只手环上他腰身,又上移抱住宽阔的肩背。
两人相拥半晌,男人突然扯开身前的拉链,将女孩紧紧包进自己的外套。
陈炽望着他们,倏地笑了下。
好。
这样就好了。
他们的小年,有人疼……
陈炽抓着窗沿,抻长脖子紧紧盯着楼下的人。一直到两人走出医院,女孩枣红色的旗袍彻底消失在视野,他的目光都没有收回来。
旗袍……
他记得,小冉以前,也是穿旗袍的。
她来看他的演唱会,他一眼就看到她。
她穿旗袍,真漂亮。
她的旗袍都是家里做的,常常换,天天穿。
除了,跟他走的那一次。
走的那天,她穿着睡衣睡裤。
几条床单结成绳,从老宅二楼的后窗里吊出来。他的小冉穿着小碎花的睡衣,沿着床单从家里偷跑出来。
快到地面时,她手不小心一滑,一下子跌在地上。
怕家里人听见动静,她疼得眼泪都出来了,也一声都不敢哼。
他在旁边心疼得不得了,立刻脱下外套将她裹住,又把她背到了背上。
他背着她,摸黑穿过曲曲折折的青石板巷。走到巷口时,小冉突然哭了起来。
她哭哭啼啼锤打他肩膀:“阿炽,你,你给我发誓——”
“我扔下妈妈和爷爷跟你走了,你发誓,你一定会对我好!”
他当时,是什么反应来着?
哦,对,他发誓了。
他说:“好,我发誓。这辈子我要对冉冉不好,就让我不得好死!”
“……”
陈炽张了张嘴,突然哑声笑了起来。
抬头看见低垂的夜幕,他笑着松开了窗沿,向窗外仰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