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天边的山(2/2)
风调问:“咋了孩儿?”
“我不饥。”年年用力把汤咽下去,指了指自己的脖子跟心口,“我这儿跟这儿都可,可,实,一点不饥,咽不下去。”
风调偷偷地,用力吸了一口气:“那就先不吃吧,等你放学再吃。”
年年高兴地站起来,今儿清早没有珠算,他只背了小黑板和书包:“那我去学了姐。”
风调跟着年年走到院子里,她心里有点害怕,不想让年年离开自己眼前,可她又本能地觉得,年年一直呆在屋子里更不好,应该让他到外面跑跑。
年年走到大椿树下,看到了鸡窝前的一大堆树枝,他楞了会儿,慢慢转身,抬头。
平时一展展平、灰黄色的麦秸屋顶,此时像长满了疥疮的脑袋,一堆一堆的抓地龙@,用小石块、半截砖、树疙瘩和其他乱七八糟但比较沉的东西压着。
他收回视线看院子,没有一个鸡,堵鸡窝的木板,到现在还没抽掉。
记忆像潮水一样涌来。
脑海里的天空、云彩,草地、满沟满堑的蜜蜜罐、黄昏的大山瞬间消失,他看到田素秋从大门口进来,笤帚向着自己的脸砸来……
“呵……呼……”年年悄悄喘了口气,对风调说,“我去学了姐,你搁家干活吧。”
风调点点头:“中孩儿,您顺姐给你请了假了,老师不会嚷你,你去吧。”
年年拉了拉小黑板,走出大门。
清早这一晌比较短,劳力们去地上工,老人在家做饭引孩儿,大孩儿们去学上课,街上看不到一个人。
年年回头看了看,发现风调没有跟出来,他转身向西走去。
西岗和梦里一点都不一样,草没那么茂密,没那么绿,野花也没有那么多,那么鲜艳漂亮,柏树上没有猫头鹰,更没有能飞到天边的鹰。
年年站在西岗最高的坡顶,踮起脚往西看:庄稼地那头,树像一排墙,死死板板,梦里的树林,树叶随风摇摆,鸟在枝叶间唱着歌跳来跳去。
天空是蓝的,但没有像水洗过的那么蓝;云彩是散散的白絮,比书上画的云朵美一点,可没有梦里的美。
天空下面,哪里都是苍白的。
没有晚霞,看不到山,不要说多到看不到边,高到看不到顶的山,连连在一起,能让人藏起来的小山也没有。
年年在坡顶站了一会儿,慢慢走下来,走进老坟地。
柏树密的地方,有点像黄昏,年年靠着最大的那棵柏树坐下,看着远方发呆。
没有能让他一个人都看不见的山,没有白胡子的老神仙,连黄昏都没有……
他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
这里跟他喜欢的黄昏世界完全不一样,他不想回家,不想去学,不想看见村子里的人……可他没有别的地方去。
“轰隆隆……”
年年低头看肚子,他一点都不饥,肚子不知道为什么会叫。
他要不要藏起来?到吃饭时,家里人肯定会找他。
他环顾四周,却找不到一个除了他、没有其他人知道的地方。
他看看小黑板和书包,正在想要不去大西地吧,那儿平常没人去,听到好像有人喊他的名字。
“年年——,祁年年——”
年年心里一阵烦躁,他小心翼翼地转到柏树的西北方,贴紧树干,尽量缩小自己,他不想被找到。
可是他听到,雨顺、保山和保国径直向这边跑来,保山大声对雨顺说:“你别哭,年年肯定不会丢,肯定搁老坟地咧,肯定。”
年年没再动,打消了翻过西岗往柴垛那边的小树林里跑的打算。
保山、保国和雨顺冲进了老坟地,雨顺一看见他就笑起来:“你真的搁这儿咧孩儿,你真的没丢。”
保山和保国一左一右冲过来,一屁股坐在他两边,保国擦着额头的汗说:“你不去学,常老师挑不出人去讲台上示范了,拿俺几个差生出气,叫我跟张超贤上去做题,俺俩做不出来,他就不叫俺俩下去,快给我气死了,不过,我还没保山丢人,啊哈哈哈……”
保山踢了保国一脚:“滚,我丢人你就镇美?”
保国说:“那当然,谁叫你平常是好学生咧。”
保山看看年年。
年年不自在地吸了吸鼻子,努力笑了一下,心里有点后悔刚才没跑,他还是不想看见人。
保山说:“夜儿我站街上看了半天尿印图被子,黄昏吓得不敢睡,老怕再尿床,一直睁着眼挺着,结果,半夜不知咋睡着了,还睡可死,就,就,又尿床上了……”
“他伯今儿清早就给他的被子抱到学校,搭操场上了,哈哈哈……”保国高兴得仰躺在地,脚在空中乱踢,“俺上操的时候,保山一直站到被子边儿上,全校的人都认识他了,哈哈哈,老美老美,比我缴粪倒数第一还丢人。”
年年看保山:“您伯光给被子搭到学校,没打你?”
“那会不打?”保山说,“打了十几鞋底才押着我去学,他说我要是再尿一回,就叫我抱着被子去站到公社大院门口三天。”
一群麻雀飞来,落在前面几个坟堆上,对着上面的青草乱叨。
年年觉得那几个坟堆上的草好像比刚才绿了点,天好像也不像刚才那么白了。
他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扭头看了看西岗那片开阔的缓坡,好像,草跟树也绿了点,天和远处的树林也不那么灰白了。
他心里舒服了一点点。
雨顺拉着年年的手说:“咱回家吧孩儿,俺算术老师布置了可多作业,我今儿得早点去学。”
保山站起来,抓着年年的胳膊一提:“那咱快点走吧,我清早光顾着挨打,忘了偷偷拿糖跟馍,这儿可饥。”
保国站起来拍了两下屁股:“走,我也可饥。”
年年回到家,田素秋和春来都不在,家里只有风调,她盛着饭说,春来去找祁长寿了,今儿不一定能回来;田素秋去南大殿姨奶家了。
年年偷偷松了口气。
可他依然不饿,怕风调和雨顺一直催,他勉强吃了小半碗稀饭,说再吃他就哕了。
风调和雨顺交换了个眼神,没硬劝他,只说家里有馍,他饿了随便吃。
晌午,年年跟保山一起去学。
天边的大山一直在他脑子里飘,还有黄昏的云彩,可他也看得清楚黑板和算盘了,不会一直觉得自己在大山里。
第二节是美术课,他画好了于老师要求的“迎风的红旗”,趴在土墩桌上发呆。
看着小虫儿从老柳树上飞走,转眼不见,他想:等长大了,我肯定会找到那个山,肯定。
作者有话要说:方言注释:
抓地龙:一种草,学名作者也不知道。这种草的秧落地生根,可以长很长,我小的时候,抓地龙是我们这一带夏秋两季最多的草,是牛马猪羊最重要的新鲜饲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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