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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熙十二年四月的一场雪,郢都皇城上至宗亲权贵,下至街头百姓,皆当永生难忘。
雪从子时落下,到了巳时末,玄武大街已是一片琉璃世界。然从丞相府出来的仪仗威仪,绵延十里,人马分列,缓缓而行。再大的雪,也被一点点消融化去。
玄金墨色,庄重肃穆,压过了轻柔纯白的雪花。
十二年前,出身百年世家、从来循规蹈矩的谢丞相,离经叛道冒天下之大不韪扶一介女子为帝。
十二年后,御座之上的女帝,亦离经叛道,择了她名义上的舅父,谢丞相为皇夫。
前后十二年,两人并肩携手,至这一刻,辇车仪仗压雪路,碾过不合时宜的白,唯剩帝王规制的玄墨鎏金,似是昭示着人定胜天。
人定胜天!
在所有人都这般认为的时候,原经司天鉴反复推演才确定的最佳吉时,午时二刻,承天门上,却并出现女帝身影。
车马停歇的一瞬,辇车中的谢清平又一次心悸。
春风携着白雪,将车前帘帐撩开一点间隙,他望过去,没有看到她。
“叔父!”谢晗在辇车前,将帘帐打开多一点,刚至弱冠的少年眉宇间有他三分神似,一样的清隽温和,“落雪难行,陛下来得晚些,也是有的。”
谢清平笑着点头。
但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她,这样的日子,她绝不会错过分毫。
差一分,一厘,一毫,都是不可能的。
“明初!”帘帐落下的一刻,谢清平唤住他,“你上来。”
谢晗应声上车。
外头白雪纷飞,车中是谢氏叔侄二人。
谢清平望着自己的侄子,想起前世北戎归途中,也是这样的一个雪天。
他死在异国他乡,没能见到她。
“叔父!”少年眉眼低垂,眸光却诚挚无比,“恭喜您!”
“两年深宫冷遇,韶华空付,可有怨恨?”谢清平问,却没容他答,“若有怨,怨叔父便好。”
这话,从他决定同殷夜在一起的那一刻,从他不惜与殷夜争吵也要将谢晗带出深宫的那一刻,至今他已问过、也说过多遍。
“明初感念叔父栽培,亦不忘叔父拉我出深宫、重走坦途的恩德。”
最开始,谢晗是这样回的。后来,见谢清平总也不得安心,他便不再回应。只用事实证明。
便如此刻,他从怀中掏出一枚刻着“荀”字的玉牌,交到谢清平手中。
荀氏,是他的外祖家,家中唯有一个独女,便是他的母亲,亦是谢家长子谢清安的未亡人。
荀氏终于择了谢晗做家主,而这玉牌交到了谢清平手中,便是对女帝最好的忠心所在。
“叔父,可安心了?”
“以后你是荀、谢两家共同的家主,亦是士族的首领。”谢清平将玉牌重归谢晗手中,“但务必记得,天下先陛下而后世家。”
“明初谨记。”谢晗笑道,“叔父入后廷,陛下又不会把您关起来,何必这般再三交托。”
“你下去吧。”谢清依旧颔首,依旧笑,“陛下,大抵快来了。”
谢晗应声下车,却又撩帘回声,欢愉道,“叔父,江公公来了,想必陛下快了。”
谢清平望着承天门内独自前来的内侍监,广袖中握着血玉的手不免发紧发凉。
迎亲礼仪节不是这样的。
是不是病了,天气反复?
他望着絮絮落下的雪花,给自己寻一个不绝望的借口。
隔得太远,听不清江怀茂的话语,但他看得见、看得清承天门缓缓合上了。
十里仪仗,在短暂的静默后,一片哗然。
“叔父,这……”谢晗亦目瞪口呆。
方才向他跑来的小太监说,此乃陛下口谕。
陛下口谕:拦下仪仗队,关闭承天门。
“方才同你说得,可还记得?”
“记得!”谢晗急道,“不是,叔父,现在……”
谢清平朝他笑了笑,等。
她手疼。
谢清平想着昨日的信,眼中是掌心那块血色的玉。
她只是不让他进,没有让他走。
他将玉握的更紧些,前生他罪不可恕,可是他觉得已经还清了。
这辈子,他们真实的相爱过,交付过;清醒地相拥过,耳鬓厮磨过。
他,可以等。
春风夹着雪气涌入车内,他将身上大氅拢紧。师姐说,他不能大悲大喜,亦受不得寒气。师姐还说,师父寻到药了,他可以活得更长久。
谢清平就这样,端正庄肃地坐在辇车内,无声亦无息。
*
裕景宫中,殷夜亦这般坐着。她为君的一举一动,上位者的一言一行,原都是他教的,自然与他一般无二。只是此刻与他相同的,只剩了“无声无息”。
其他的,譬如相比谢清平此刻仍旧仪容规整,衣履整洁,殷夜已经钗环皆落,发髻松散,一头青丝跌覆在背脊,翟衣黒舄脱了一地。莫说君王模样,便是一个寻常女子的寻常模样都没了。
她本来回殿后,一个踉跄跌在了地上。昭平扶起她,将她靠在床头。一行人,自是满腹疑问,满心忧虑,然而看她这幅样子,便也都不知从哪开口。
最后,还是昭平道,“陛下,且让仪仗入宫来,再大的事我们关起门说。”
殷夜沉默着摇头。
还有人再劝,睿成王便已经踢门进来。
便是眼下里,谁也劝不住。
“去岁他来求亲,你一声声一句句为着他说话。我也看出来了,若无你抢先,你舅父那般性子,也敢肖想这样的事!”
“后来我更是问了部分在京的叔伯,有人从言官处得的风声,原是你早早就挑中了谢清平,早也好晚也好,都随你,你之前把他护的宝一样,眼下又是个什么意思?”
“我告诉你,就是你现在反悔了,也得让人先进来,下步再给我和离……”
“你简直无法无天了,这样将人阻在大门口,摊出这么个摊子,没得让天下人耻笑!”
“你给我起来!”殷律怀一把拉着殷夜,“去重新传召,放人进来!”
“你别急。”谢清宁一边护着殷夜,一边唯恐殷律怀伤到身子,“你消消气,且问问孩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久久,你说出来,我们一起想办法!”
“无论什么事,先放人。”殷律怀拖着殷夜往外走,见她犟着不动,又甩开了她。
拉开门来,朝着一群女官喝道,“去给陛下更衣,梳妆,快点!”
四司的嬷嬷们颤巍巍进殿,靠近跌在地上的少女,“陛下,奴婢来……”
话未说完,少年女帝一个抬眸,便禁了她们话语,止住她们近身的脚步。
“传本王的命令,打开承天门,让仪仗队进来!”殷律怀对着内侍监和禁军喝道。
然,两厢目光皆投向殿内那袭纤弱身影。
那厢没有回应,任何人便也不敢挪动半步。
“混账!”殷律怀怒气横溢,返身又立在殷夜面前,“你到底要怎么样,你看看你这幅样子,你……”
“爹爹!”殷夜终于开了口,虚弱又哀郁,“您……别说话,别说,成吗……”
其实,她根本都听不清周围的人在说些什么,又在做些什么,她的眼前前来来回回皆是前世的场景,
他奋力一掷的火把,
她染血的衣袍,
昭平被屋梁砸碎的身体,
还有她一双儿女深埋在黄土中纤细的骸骨……
她想让他进来啊,可是她要找一个能让他进来的理由,找一个这辈子看见他不会杀了他的理由,前世她的一生啊,就死在了鲜血蔓延的床榻上吗?
“我不说话成。”殷律怀勉励压着翻涌的怒气,小心扶起女儿,尽量柔和着声色,一点点将她带出殿去,“你看看这屋内屋外,都是你们大婚的模样,前两日,你还说要孩子来着,你……”
“你别说了!”殷夜哀求道。
她不该只有那么短的一生,他有没有补偿过她?
让她的恨,消弥在前世里。
殷夜亦步亦趋,眼泪越落越多。
“爹爹不说话,不说。”殷律怀搀着她出殿,暗里示意侍者将衣衫随上,他慢慢给她穿好了绣鞋,继续领着往前走着,走出裕景宫大门,又给她披好斗篷……
“你看看这宫城,毓白很早就带着你住下,手把手教你,如今毓白就在前面等你,雪这么大,我们让他进来,好不好……”
已经过了太液湖,上了白玉桥。
雪这么大,雪这么大。
殷夜猛地甩开殷律怀,她想起来了,那日吴秋山下,雪就是这么大,他拔剑指在她胸口。
她撞在剑上,雪光泛血色。
曾经有个梦,梦中有个声音说,贬官流放都便宜他了,他做的那些事九死难赎其罪。
醒来后,她就想,他做了什么罪不可恕的事,她要将他逐出京畿?
原来,如此。
他杀了他们的孩子,杀了她。
“久久——”殷律怀怒喝,上去抓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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