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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鲍庄 4(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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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段,鲍彦荣找人念了一遍,琢磨了好久,不由唤起了他早已沉睡的荣誉感。有那么一二天,他寻着鲍仁文,想和他拉拉。可是鲍仁文已经不得闲了,他正在抓紧写一个更长、更富有文学性的作品,他决定写一本小英雄的传记。

文章发表后不久,便有邻庄、邻乡,甚至邻县的小学生,排着队,抬着花圈,来到捞渣的墓上,过队日,凭吊小英雄,向小英雄宣誓。各色各样的花圈盖住了坟上的青青草,渐渐地,堆得高了,把小小的坟也盖住了。远远望过去,只看见一个花包子,像绿海上的一个花岛似的,被太阳照出了五光十色。

这时,省里出版社来了一个作家和一个编辑,为了编辑出版一本《小英雄的故事》。

鲍仁文终于这么贴近地看见了一位作家。

作家是个小矮个子,瘦瘦的,四十岁上下的年纪,抽烟抽得厉害。好像有着极严重的气管炎,坐在那里不说话,也听到他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响。他看了鲍仁文写的草稿,决定和鲍仁文一起来搞这本《小英雄的故事》。在这“传记”的基础上搞,这“传记”确实收集了小英雄的大量生平材料。他们一起对小英雄的亲人进行了反复采访,然后,又去找拾来。

拾来不在,二婶在。鲍仁文就向作家介绍:“这是拾来家里的。”

“拾来家里的,你上湖里去喊一下拾来吧!”鲍仁文对她说。

拾来家里的便去了。

鲍仁文对作家说:“此地叫妻子都叫‘家里的’。我这么叫给你听,是好让你知道此地的风俗习惯。”作家笑笑。

拾来回到家,先和作家们招呼,然后对家里的吆喝一声:“烧茶!”

于是,家里的便去灶前蹲下,引火烧锅。

拾来便向作家们叙述他捞小英雄的过程:“我一个猛子扎下去,没有。再一个猛子扎下去,也没有。后来,我想,鲍五爷趴在大柳树上,捞渣准保不能离大柳树远。就挨着树又扎下去,手摸着了树。这是庄东头的树,咱们小鲍庄最高的树。那回,水淹得只剩树梢了。你想,还能有别的了吗?”

作家点头,往本子上记。

“我扶着树干,沿着这树干摸下去,碰到了一只小手,冰凉……”他讲述着,渐渐被自己的叙述感动,声音也昂扬起来。这时,二婶端上茶来了。

如今,二婶要敬着拾来三分了,庄上人都要敬着拾来三分了。拾来自己都觉得不同于往日了,走路腰也直溜了一些,步子迈得很大,开始和大伙儿打拢了。

“拾来,今晌午,作家在你家吃晌饭了?”有人找拾来拉呱儿。

“没有。他们上乡里去吃了。”

“你咋不留作家吃呢?”

“留啦。他们才客气。城里人才客气。”拾来说。

“拾来,你咋不回老家瞅瞅?”

“太远了,不回了。”

“老家还有人吗?”

“就我一人哩。”拾来声音放低了,有些伤感。

过几天,有人给拾来捎了个话:庄口走过一个老货郎,见鲍庄的人就打听拾来,问他成亲过后好不好?有没有娃娃?鲍庄人对他还说得过去吗?那人一一回答了他。临了,那老货郎让他捎信给拾来,他大姑在北边过得不错,有吃有穿的。问他:“不去看看拾来吗?”老头犹犹豫豫地说:“不了。”

这天夜里,拾来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只货郎鼓,老在耳边响:“叮咚,叮咚,叮咚!”

三十九

这天,县上来了一部吉普车,车子停在鲍彦山家门口。车上走下县委书记,一把握住鲍彦山的手,告诉他:“鲍仁平被省团委评为少年英雄了,光荣啊!”

鲍彦山愣愣着,枯树根似的手被县委书记温暖柔软的手包裹着。他不明白,少年英雄究竟意味着什么,只明白被县委书记这般器重是不可多得的。心中激动,一时上什么也说不出来。

县委书记搀着英雄父亲,走进英雄的家,沉默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苦了你们。”

“现在不苦了,粮食有了。”鲍彦山指指粮食囤子,“就是捞渣他,不在了。”

“粮食够吃吗?”县委书记摸摸粮食囤。

鲍彦山家里的忽然插了进来:“咱们商议着把粮食卖了,盖房子哩。”

县委书记抬起头,环顾着黑洞洞的房屋,说:“这房子不能住了。”

“没有房子,大孩子二十七了,还说不上媳妇儿。”她抹了一把眼泪。

县委书记望着黑洞洞的房子,说了一句:“粮食万万不能卖。”然后紧紧地握了一下鲍彦山的手,走了。

第二天,村长来告诉鲍彦山,县里批给了他家木材、水泥、砖瓦,给他家盖房子呢。

又过了几天,村长告诉鲍彦山,乡里农机厂派给建设子一个名额,让他转吃商品粮了。

正是捞渣死了一周年,县里决定:迁坟。

县里的小学抬着花圈来了,乡里的小学抬着花圈来了,鲍庄的小学抬着花圈来了。

捞渣的棺材从大沟边起出来,迁到了小鲍庄的正中——场上。填了十几步台阶,砌了一个又高又大的墓,垒上砖,水泥抹上缝,竖起一块高高的石碑,碑上写着:

永垂不朽

现在,鲍庄最高的不再是庄东的大柳树,而是这块碑了。碑,矗立着,后面是青幽幽的鲍山。

队鼓敲起来了,队号吹得嘹亮,县委书记讲了话,献上了第一只花圈……

鲍彦山和他家里的痴愣愣地坐着,想哭又不敢哭。事先,不少人交代过他们:“这场合,再哭就不大好了。”

捞渣的墓迁到小鲍庄正中来了,又大又高,像一座房子。砖砌的,水泥抹了缝,再不会长出杂草来了,也不会有羊羔子来啃草吃了。

四十

鲍彦山家的新屋上梁了,封顶了。开了大大的窗,粉白墙,洋灰地,敞敞亮亮的四大间屋。

建设子在农机厂上班了。上门提亲的不断,现在轮到他挑人家了。

建设子结婚的那天,小翠子回来了。她进门就在她大她娘脚边跪下,磕了一个响头。不等她大她娘返过神来,爬起来拿了扁担水桶就去挑水,一趟一趟,把两口大缸都挑满了,满得溢到缸沿上了,还挑。文化子叫她别挑了,她还往井沿上跑,文化子去撵她,撵到井沿上。她正把桶放了下去,文化子夺桶,桶落到了井里,两人便趴在井沿上钩桶。

“笨死了!”小翠说他。

“怎么怪我?”文化子很委屈。

“就怪你,就怪你!”小翠对他撒野。

“怪我什么呢?”文化子越发的委屈。

“怪你不是老大是老二。”

“是老大咋了?是老二又咋了?”

“要是老大,我生成是……用得着费这么大周折?”小翠眼圈红了。

文化子眼圈也红了。

两人眼泪都落了下来,啪啪地落在井里,井里横漂着一只桶。

村里开路,把原先的村路拓宽,压平,铺石子。来的人和车一日比一日多,没条路不方便。开路,要开掉拾来家一垅菜地,拾来和他家里的,爽爽快快地答应了,连赔偿也不愿收。拾来说:“我要收了这钱,我的人,就没了。”

县里要在捞渣墓后盖纪念馆,收集遗物时犯了难。小英雄生前用过的穿过的,所有的东西都烧了。后来二小子发现,他家茅房泥墙上,有着捞渣写的字,写的是自己的名字——鲍仁平。

问他,确实是小英雄写的吧?他说:

“没错。那天,我和捞渣一起拉屎,各人写各人的名字玩哩!”

当然,边上还有二小子写的字:鲍兆和。

可那泥墙一碰就烂,起不了。只能放那儿了。

尾声

捞渣的墓,高高地坐落在小鲍庄的中央,台阶儿干干净净的。不用村长安排,自然有人去扫。他大、他娘、他哥、他嫂自然不必说了。还有鲍仁文、鲍秉德、拾来,也隔三隔五地去扫。只是要求村长买一把公用的扫帚,用自家扫地的扫帚扫坟头,总不大吉利。

太阳照在那碑上,白生生的,耀眼得很。

碑后面是一片新起的瓦房,青砖到顶,瓦房后面是鲍山,青幽幽的,蒙在雾里似的,像是很远,又像是很近。

还是尾声

鲍秉义拉着坠子,曲儿唱到了终了:

有二字添一竖念千字,

秦甘罗十二岁做了宰相。

有一字添一竖带一钩念丁字,

丁郎又刻苦孝敬他的娘。

一二三四五六七bā • jiǔ十,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珍珠倒卷帘那么一小段。

鲍彦荣听着,像是走了神,像是想起了什么。他想着自个儿的那些好样儿的年月:班长死了,他吼了一声:“跟我来!”打得只剩两个半人了。那个只剩半拉胳膊半拉腿的战友,现如今也不知在了哪里。

床板上还抱着腿坐了一个人,一个老头,罗锅腰,一脸皱皮,是打很远的北边来的一个老货郎,在这里借宿。他坐在墙角里,听着古,两只眼却盯着坐在门槛上的拾来。

拾来觉出有人看他,朝墙角里瞅瞅,看见了一双老眼。他瞅了一眼,又瞅了一眼,心下奇怪,觉着有点熟。再瞅了一眼,就挪不开了。两双眼睛远远地对视着。

一把坠子吱吱嘎嘎地拉着。

1984年11月17日徐州

1984年12月30日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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