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2/2)
十一月底,张廷玉陛辞过皇帝,便领着内眷和长子若霭两家老小启程离京,经直隶、河北、山东、河南、安徽直赴桐城了。这位以天下为己任的两朝宰相,名义上是回家丁忧尽孝,负皇命代朝廷礼祭文端公,而实际上他一路走来,时刻不忘是朝廷重臣,沿途接见各省、州、县府官员,了解吏治情况,体察民情社情,在他的职权范围内为地方排忧解难。
从十二月他还在行次途中,给皇帝的一封急递奏折就可见一斑。奏曰:
行经直隶,被水诸县已予赈,尚有积潦不能种
麦,请敕加赈一月。
由此可见这位老臣的拳拳赤子之心。不管在英明之主的康熙盛世,还是在始为暴虐后又荒淫的雍正朝,除了对君王的愚忠,张廷玉更多的是对国家,对庶民百姓的关注和奉献。可以说,对朝廷政务,他是三国名相诸葛亮一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走走停停,张廷玉一行终于在腊月过小年前一天回到了桐城老家。在江苏做学政的大弟张廷璐早已回家,母亲的丧事俱已准备妥当,自不必张廷玉操心。因为皇帝有谕旨,由内务府发帑万金,在桐城为张文端公建祠,这下惊动了安徽省督抚和桐城县令。由省、州、县抽调官员成立了专门筹建班子,张宰相抵家时,文端公祠已动工兴建半个多月了。
六尺巷又一次热闹起来。母亲在父亲逊世后又多活了二十五年,以九十五岁高寿乘鹤仙归,真正寿终正寝,对后人来说是没有任何遗憾的了。故这次治丧,悲恸之情虽不及父亲那次,但丧事的规模和前来吊丧的地方官吏、乡绅、故旧之数也不相上下。
一则,赶上两朝宰相张廷玉归省,地方官吏自然要前来巴结;二则,有皇帝谕旨在桐城为张文端公建祠,各级官员前来捧场也名正言顺;三则,张廷璐掌管江苏学政多年,已是门生遍江南。武进刘纶、长洲沈德潜等皆出其门,并至通显,有名于时。廷璐的门生自然都要来为师母吊丧致祭,并趁机晋见宰相大人。
正值春节前后,天寒地冻。母亲入殓以后,梓棺移厝六尺巷张府近旁的张氏祠堂,灵堂内终日烧着熊熊的木炭火,把大堂烧得暖烘烘的,兄弟子侄及曾孙辈、家仆、丫环们,做法事的和尚、道士们,数百人济济一堂,锣鼓响器奏着哀乐,吊丧的地方官吏、乡绅、故旧,一来二去,甚是十分热闹。
直到正月元宵,出了节,才正式举行祭祀,入土归葬于父亲文端公宰相墓一侧。
母亲的丧事,依照父亲丧事的仪轨,顺顺当当地办过了。母亲与父亲合葬,省去了诸多麻烦。各地官吏拜见宰相,芊芊学子拜会师傅叙师生之谊,经过几天忙碌也都打发过去了。官员已经离去,远地客人都已辞行,偌大的六尺巷宰相府邸重新安静下来。
张廷玉和张廷璐兄弟俩,有了空闲时间来畅叙久别重逢之情。
这天晚上,兄弟俩来到父亲原来用过的两通间大书房,在通红的木炭火烧得暖烘烘的围炉边坐了下来。开始两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兄弟俩都明显地老了许多。六十二岁的张廷玉,已是满头灰发,长辫子上白发多,黑发少。颧骨高耸,幸而脸色红润,两目炯炯有神,显得精神矍铄。五十几岁的张廷璐看去似乎比兄长还要苍老,他脸色苍白,满嵌着岁月风雨洗涤下还原成了生活的无情真实皱纹。
自从雍正元年张廷璐任顺天府主考官出事,尝过了刑部大牢和差一点腰斩凌迟的滋味。他从狱神庙阎罗殿走了出来,虽然得到皇恩特别加宠,已经做了两任江苏学政,但是,他似乎还没有从噩梦中完全醒过来。见了兄长,似有隔世之感!
啊!兄弟一别竟有十余年了。
十余年中,二哥在朝廷又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啊!张廷璐抚摸着搁在书案上的御赐五十多种内务府藏书,感慨不已地说:
“二哥,想不到圣上还把这么珍贵的藏书,御赐给咱们!要是父亲在世,不知有多高兴了。”
“是呀,是呀!”兄弟俩都是爱书如命的人。御赐的其它绫罗绸缎、人参、貂裘,对于他们并不鲜见,也不特别珍视,唯有出于大内的藏书,才是六尺巷将世世代代珍藏下去的传家之宝。
他们的话题就从这里开始了。
“哥,听说皇上近年来身体一直不大好,”张廷璐从火炉上提起吊壶,给二哥沏了一杯碧罗春新茶,自己也慢慢吹着一缕缕热气,抿了口烫茶道,“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圣上染恙?他的年龄跟愚弟我也不相上下呀!”
“咳,一言难尽!”张廷玉怔了一怔。他不想谈这个话题。因为在京师的人,无论朝廷内外,大都知道雍正是淫乐过度,酒色伤身,滥杀功臣,精神恍惚,才龙体每况愈下,一天不如一天。雍正对张氏一家恩泽如海,但又有夺媳掠美,害得二儿子若澄郁郁寡欢,至今难以振作的怨恨相加。所以张廷玉以“一言难尽”搪塞,吱吱唔唔地透露些无关痛痒的消息说:
“自从三阿哥允祉夺爵拘禁,后来死于景山禁所,皇上一怒又杖死了一个本不该死的名优葛世昌,从那时起圣上就得病了。”
“葛世昌是何许人,怎么就惹怒了皇上?”
“是常州府一名优,不过一戏子耳。”张廷玉回忆地说道,“那年六月十八,是雍正生母乌雅氏的冥寿正日子,皇孙们在畅音阁请名优唱戏,为皇祖母冥寿过生。十多位皇叔、弘时弘历弘昼弘瞻弘皖等七十多个皇孙辈兄弟,还有与康熙同辈的老亲王、皇上的几十个嫔御和几个老太妃,熙熙攘攘百数十人,集聚在畅音阁水榭台子对面的月台上看戏。后来我和鄂尔泰陪皇上也去了畅音阁,戏没看多久就令散了,在观音堂里雍正随皇子们赏了几名优伶。那葛世昌刚从台子下来,身子发热,有点飘飘欲醉,竟开口求万岁爷赏他一个御笔‘富’字儿……”
“真是岂有此理!”张廷璐愤愤不平,“不过一戏子,皇帝写了没有?”
“写了。”张廷玉说,“赏赐‘福’字,是康熙晚年逢年过节时,眷顾老臣宰辅和退休养居元勋大臣的特殊恩典。雍正赏了,姓葛的敬退谢恩,也就没事。偏生姓葛的越发热昏了头,竟说常州知府是他表兄,求皇帝大笔一挥再提一级。雍正徒然大怒,弘历一名执砚清客又愤愤然向皇上进言,说戏子可以干政,太监即可以欺君。昔日开元之治,李隆基何其英明,耽于声色即肇天宝之乱。梨园三千弟子祸国之罪难恕诸如此类,把个雍正气得脸色煞白,当即令高无庸将葛世昌活活打死!”
“这姓葛的也是自己讨死!”张廷璐感叹一声,大概又想起了自己主持顺天府科考的往事,那次不是他找死,而是三阿哥弘时兴风作浪,他成了替罪羊。因此又问:“葛世昌之死跟皇上得病有什么干系?”
“姓葛的一死,雍正令所有太监跪在跟前,自言自语咕咕嘀嘀地道:‘自从藩邸里朕处死叛徒高福儿,朕登极以来shā • rén都要叫六部议罪。朕是有这个好生之德的。葛某的戏是好的,为甚的要诛他?因为他只是个戏子,演好玩艺儿给人瞧是他的本分。就如你们,是太监,安生侍候主子衣食起居,主子闷时说笑取乐儿,这是你们的本分。但葛某不安这个本分。居然乘着主子高兴,干问外官职守,妄求非分之福。所以,朕就治其死罪――’话未说完,他就脸色苍白,声音也变得嘶哑。弘时弘历兄弟赶快搀扶上乘舆,一边悄悄叫传御医,直奔养心殿。自此以后,他就精神恍惚,白日做梦,总说年羹尧站在他身边,还说年羹尧故意把舌头伸出一尺多长,吓他……”
“敢情是觉了魔魇?”
“也许是治死的人太多。”
“三阿哥弘时现在怎么样?”张廷璐改换了话题问。
火太旺了,把张廷玉的脸逼得红彤彤的像喝了酒。他把炉门关严了,对弟弟提出忠告道:
“看来皇帝的大限也不会太远了,越是这种时候,你越不要跟皇阿哥们来往。这是当臣子的大忌!卷入皇子党争,跟错了某个主子,死无葬身之地。康熙朝的教训,血腥腥的历史,犹历历在目啊!”
“我知道。”
“弘时现还主持松韵轩政务,但四阿哥弘历,似乎比三阿哥还打得开局面。皇上经常派他南来北往,到各地办差,名符其实的皇子钦差。”
“杨名时、李绂、蔡铤等人,怎么也犯了事?”
“李绂、谢世济、蔡铤等人结党营奸,诋毁坑陷国家大臣田文镜。刑部侍郎陈学海,生就一张臭嘴,不过吃口风不严,传言了田文镜任上的一些笑话儿,也一起革职查办,逮进刑部大牢。”
张廷玉喝着茶,顿了好一阵,喟叹说:
“蔡铤是康熙平定三藩时就功勋卓著的老将了,四十多年镇守西南,是人所共知的。就因为他曾推荐过黄振国当河南布政使,和李绂过从得近一点儿,李绂又跟田文镜互相攻讦多年,就不分青红皂白一锅脍了。蔡铤论斩,妻妾入辛者库。”
“是呀,”张廷璐悲天悯人地道,“去年,功劳卓著的两位功劳显赫的大将军岳钟麒、马尔赛,又论罪拘禁,押进了狱神庙。”
“连孙嘉淦这类敢言清官也坐罪论死,命在银库处戴罪行走……”张廷玉屈着指头数道,“大臣查嗣庭,死在大狱还戮其尸。宗室治罪的有贝勒苏努、贝勒延信,皇亲国戚治罪囚禁而死的有隆科多,还有八爷、九爷、十爷、三爷这些皇兄皇弟。唉,康熙朝以宽仁治国而成盛世,雍正朝以严刑峻法治平,反而添乱。近两年xīn • jiāng准葛尔、云南边陲始终作乱,朝廷不太平啊!璐弟,你离开了京师,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哎,哥,”张廷璐突然想起什么事儿地说,“既然皇帝更替在即,前途未卜,历来伴君如伴虎,你何不把若霭、若澄兄弟都弄到外省来当差呢?”
“我何尝不是这么想,”张廷玉道,“若澄不是带着妻小早已回桐城,一来让他侍奉祖母晚年,二来在老家好好读书,以图进取。不料老母仙逝,他就只剩读书一事。若霭今年春闱会试,中进士,廷试,雍正亲定一甲三名,拆卷知为我之长子,遣内侍就直胪宣谕。我知道以后,向圣上坚辞,始改二甲一名,授编修,入值南书房,充军机章京,他是离不开朝廷的了。若渟蒙圣恩荫贡生,已入赀授刑部主事,充军机章京,再迁郎中,已出为云南澄江知府,他算远走高飞了。至于若溎,雍正八年中进士,授兵部主事,考选江西道御史,最近他又擢鸿胪寺少卿,迁刑部侍郎,兜了个圈儿,还是回京师了。”
“不过,侄儿们像哥一样拘谨持重,”张廷璐复又安慰说,“留在朝廷也无大碍,何况还有你照应。”
“你们一家在江苏,也需好自为之。”
“是呀,多谢哥提醒。”
兄弟俩围炉向火,作彻夜长谈。后来,张廷玉和在家攻读的若澄,御赐随护奔丧的若霭,也作了如是长谈,并听取了老家总管关于家政的禀报。这回,廷璐在江苏已成家的儿子若需、若露也回老家了。若需也是今年春闱,与堂兄若霭一次中进士,官翰林院侍讲,他是随二伯从北京一道赶回桐城老家的。
剩下的时间,兄弟子侄一道拜亲访友,遍游桐城名山胜景罢了。
雍正十二年二月,张廷玉携长子若霭、侄子若需及随从家室、仆从,回到北京。雍正遣内大臣、侍郎海望迎劳京城远郊卢沟桥,赐御酒御膳,为张廷玉一行洗尘。这也算是雍正从未给过汉大臣的荣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