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最后的南巡(2/2)
“有地还当什么佃户?”
“你是外地人吧。”
“不错。”
“按万岁爷的规矩,举人阁老、秀才尚书,都可免租税是不是?”老汉撑着车边走边说,“咱兄弟三,就一根独苗。一旦全都归天,三户租税不都压到独苗身上?你合计合计,是当佃户好,还是当自家农好?”
跟在后面的康熙听呆了。张廷玉目送老汉推车上了坡,回到康熙身旁说道:
“皇上——”
康熙打手势止住张廷玉,不耐烦地“嘘”了声:
“叫老爷,别忘了咱们身份了?”
“是,老爷,”张廷玉明白康熙在生气,也不光河督“吃黑”,就是“免租税”的弊端,竟使多少官宦缙绅以此盘剥有地的农民,沉为佃户,他趁机进谏道,“看来地租、粮价有不少漏洞,户部得拿出一个办法,免税的圈子要严格控制,缩小,不使下头有空子可钻。粮价也得进一步核实,不使贪赃枉法者从中渔利……”
“这些事,”康熙边走边说道,“你着户部抓紧办,拿出办法递折子御批。你先代朕——不,代‘老爷’拟一份诏书,严饬各地疆吏‘老爷’爱民、养民之意,不得再加庶民租赋,能免的免,能蠲的蠲,务使民富国强。等下回到船上你就拟诏,在巡幸途中发出去。”
“是,老爷。”张廷玉要的就是这句话。
为了减轻百姓负担,安定民心,张廷玉拟就的诏书不到几天发布天下。诏曰:
朕临御天下垂五十年,诚念民为邦本,政在养民。迭次蠲租数万
万,以节俭之所余,为涣解之弘泽。惟体察民生,未尽康阜,良由生齿
日繁,地不加益。宜沛鸿施,藉培民力。自康熙五十年始,普免天下钱
粮,三年而偏。直隶、奉天、浙江、福建、广东、广西、四川、云南、
贵州九省地丁钱粮,察明全免。历年逋赋,一体豁除。共五十一年、五
十二年应豁省份,届时候旨。地方大吏以及守令当体朕保义之怀,实心
爱养,庶几升平乐利有可徵矣。文到,共刊刻颁布,咸使闻之。
再说康熙一行离了推车老人,走进人头攒动的小镇街巷,康熙还为听闻所恼,心情自然不如刚下船时愉悦。张廷玉在前面开路,刘铁成在后拱卫。车碰人撞的,张廷玉提醒康熙道:
“老爷,人多,留神点。”
康熙眼睛逡巡着街头景致,跟第一次南巡来这里并无多大变化。心里感叹,不能光听下面歌功颂德的屁奏章表报,二十五年了,臣工下官们说得花团锦簇,实地一看却还是昔日黄花。斯时,猛听镇北三声炮响,还隐隐传来丝竹之声。人流忽地向北涌去,有人大叫:“皇上的御船傍岸了,快去看啦!”一伙人冲撞过来,把康熙挤到了路边,他扶住刘铁成道:
“去那边茶肆坐坐,别被人冲散了,衡臣呢?”
张廷玉挤了过来,一把拉住康熙拖进茶馆。因人们都争相去看皇帝,茶馆里剩下没几人了。
“三位客倌!里头坐——”堂倌吆喝着走了过来。张廷玉扫了一眼,近处一张桌上一中年汉子,露胸敞怀,把条粗牛腿跨在凳上,喝茶,漫不经心地嚼着芝麻饼,靠里临河窗下,还有三四个老头在摆龙门阵,正说得唾沫四贱好不热闹。张廷玉选了临窗的一张空桌,仿佛真是个师爷什么的对康熙道:
“老爷,坐这里。”
康熙和张廷玉坐下,刘铁成站在“老爷”后面侍候着。堂倌满脸堆笑地唱诺道:“客倌放心,皇上的御船早晚得从这窗下过,有您瞧的!要点什么茶?这里龙井、雨前、君山银针、普洱,要什么有什么。点心来点?”
张廷玉吩咐茶点。康熙心不在蔫地看人,看景,后来听邻座一个老家伙说得有趣,竟听入了神。
“知道吗?如今官顶子,比以往时髦多了。”老家伙戴一顶灰不拉几的瓜皮帽,一撇老鼠须胡子,说话却象敲铜钟,铿锵有声,底气十足,“单是红顶,就兴出了血红、笺红、银红、老红、喜红,唔唔,不一而足!”
“你给两万银子,”旁边的鸭公嗓子尖尖地叫,“老夫也给你弄一顶戴戴,你信不信?”
“我信,我信,”老鼠须咧着一口板牙,“现如今什么顶子不能买呢?美其名曰叫‘捐官’,说文点叫卖官鬻爵,说白一点就是拿钱去买顶戴花翎,你说这官当得还有啥意思,那顶戴还值个什么?“
“王七先生,你是吃不到天鹅肉说天鹅酸,”另一个胖老头讥讽说,“你何不也买一顶红顶子,换下破瓜皮帽?”
“我要戴上那个,”老鼠须嘎嘎嘎拈须大笑,“那我就不叫王七,要叫王八了!”
老家伙们肆无忌惮地哄堂大笑。
“嘻嘻,当官的有几个不是‘王八’?”
“无官不贪!无官不淫,一伙活‘王八’!”
“……”
张廷玉听得脸红脸紫,紧张极了。生怕康熙大发雷霆之怒,暴露了身份,跟前只有刘铁成一人,怎生是好?他正欲起身去说合那一桌老家伙,康熙却拉住了他。笑声一止,那叫“王七”的老鼠须却正色说道:
“其实,说起顶戴,大清朝以来早立有规矩:立有战功的,该是‘正红’;至于血红嘛,像吴军门剿海匪,正经水匪不过三十来个,可他在烟台一下杀了八百多。这叫拿人血染红顶子,自然叫‘血红’了……”
“那‘喜红’呢?”
“这是投巧的事儿。瞄准哪个王爷讨小啦,生孩子啦,满周岁啦,在彩礼上做文章,自然要赏你个红顶戴,这就叫‘喜红’。”
“何谓‘老红’?”
“不论京官外官,做天和尚撞天钟,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慢慢熬资格,到老顶子自然红,谓之‘老红’。”
“王先生到底见多识广!”那胖老头喟叹道,“在下十余岁进科场,如今白了头发,还是个童生,可谓‘老童’了。”康熙、张廷玉和刘铁成听了都竟不住捂住嘴笑,那“老童”话锋一转,“只是像此地丰督帅,谋这河督一差,先求了十四爷,后来又求某部尚书,是福建人,好男宠。丰帅便送了八个娈童过去,他的心肝小妾水凌凌嫩,也送了十爷,你老兄说这又叫什么红?”
王七老鼠拍拍瓜皮帽,帽檐下的眼睛狡黠地一闪,突然将桌子一拍,叫道:
“有了,此可谓‘肉红’也!”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张廷玉也跟着笑了,那家伙背对着他,没看清脸面,只在心里骂:“糟老头好损!”笑过以后他又皱起了眉头。康熙正要说话,却见独坐一旁敞胸露怀的中年汉子走了过去,盯着四个说笑的老头,用恶狠狠的语气说:
“你们,起来,跟我走一遭!”
众人为之一愣,惟有那个叫王七的镇定自若,三角眼一翻,问道:“君子不近庖厨。与先生素昧平生,有何贵干?”
“我是河督府的河标把总,你们刚才说什么丰督帅是‘肉红顶子’,那我带你们去见见大人!”
王七根本不吃那一套,不卑不亢回道:
“阁下弄错了吧!河督府远在清江,来去几百里,这盘缠谁出?老夫就是该吃官司,也得有县府衙门传票,轮不上你……”
“丰帅就在此地接驾,不用去清江——”河标把总奸笑一声威胁道,“早瞧出你是个为头的刁民,识相点,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康熙听得正有兴味,不料冒出个狗仗人势的家伙败了兴致,不禁勃然作色。这时,胖老头站起身,从袖口里掏出几钱银角子递给河标把总,息事宁人地道:“对不起,都怪喝多了马尿,说话没深浅……不要见笑,小意思,高抬贵手!”
“不要给!”王七一把拦住胖老头,转对把总老鼠须气得一翘一翘地喊,“我就说姓丰的是肉红顶子!肉红顶子!你敢拿爷怎么样?”
“来人呀!”把总朝门外一声喊,兀地冲进来五六个彪形大汉。瞧热闹的也乱哄哄挤了进来,在紊乱中张廷玉真的有点慌了,心里抱怨皇上不该微服冒险。
那王七却突然放声大笑喊道:
“退下!你们没听那边鼓乐声过来了?皇上的御船就要到,谁敢动粗冲撞御驾?按大清律那是死罪!你们要不怕死,来呀!我放开嗓子喊冤,咱们当着万岁爷辩辩,看姓丰的顶子到底是什么颜色!”
果然,冲进来的河标兵卒吓得全都退回去了。康熙暗暗好笑,想不到这个丑八怪老鬼,如此急中生智,反仗他的势力压河督,一人智退数倍之敌。要在战场上,了得,胜过诸葛亮的“空城计”。
“你有种,服了!”把总恼恨之余,冷笑一声,“店家,这店我包了,我付账!外头人不准进,里头人不准出,等皇船过去,嘿嘿……”
“如此更好!”王老头嬉脸一笑,冲他说,“等下这里水泄不通,到处是人,趁乱咱们走人。你敢拦,我们照样喊,只怕皇上的侍卫不识你,把你当强盗拿住。咔嚓一声——”他抹抹自己脖子,“砍了吃饭家伙,哈哈……”
那把总摸摸脖子,心想拿此刁民毫无办法,起身一跺脚便走。康熙一努嘴,刘铁成扑上去,扳住他的肩头喊:
“哎,你讲好付账,怎么撒手就走?”说着一掌掴过去,那把总一个踉跄,知道今天碰上了对手,老老实实付过账,一声不吭,脚踩西瓜皮溜了。
老鼠须王七见康熙拊掌大笑,走了过来,一片好意地道:“你们也快走吧,这里已成是非之地。现在他拿我们没办法,圣驾一走,他还会回来……”
康熙却兴味盎然地道:“怕什么,天下乃康熙皇帝的天下……”王七立即拦住康熙嘴巴:“忌讳,忌讳!不能呼圣上之名。”康熙一笑,知道自己差点露了馅,转脸说:“山东刘宫保、安徽尹制台都是我的好友,就是十阿哥、十四阿哥也与老夫有点交情。丰某算什么东西!你的话我还没听够,如蒙不弃,随我们到驿馆一叙,如何?”
四个老头听了恍悟,王七颇为高兴地说:
“啊,今天敢情遇上贵人了。足下是致仕大臣吧,怪不得气度如此轩昂。这样吧——”他转对那三个老头,“你们快快回家,顺便告诉我的房东,先生有事去了,叫他关了文铺板子——拜托了!”说罢举手一揖,随康熙、张廷玉一行朝驿馆行来。张廷玉在前面带路,不时回头看一眼王七,总觉得有几分面熟,却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