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节 同船(2/2)
文士说完,随手将白马系在树上,也摘下长剑,一纵身,轻如鸿毛,飘落船上。自顾自抱膝坐在船头,背靠着船篷,赏玩起这水天一色的暮色来。
三鱼操着船,悠悠的荡在这河道之上,有时截断一片暮晖,有时却行在暗影之中,偶尔,还有小桥拂过。这残阳渐渐的隐向水下,却把河面铺了一层碎碎的红,远远望去,却是浮光跃金,千鳞踊跃。
“阿水,今天先生都教了些什么?”阿嫂停了一会儿,依旧问着女儿。
阿水看着远处的水色,对阿妈说:“先生教了一首绝句,”紧跟着阿水便念道:“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不错不错,阿水真是聪明。”三嫂见女儿完整的念出一首诗来,十分欢喜。
尹锐志看看阿水,仿佛看到年幼时的自己,靠在船篷上,闭上眼睛,却想起旧时随着秋瑾学艺的光景来。
那文士坐在船头,也是微微笑着。船拐过一个弯道,忽然扑面传来一阵琵琶声,便有歌声相和:
“汴水流,
泗水流,
流到瓜洲古渡头。
思悠悠,
恨悠悠,
恨到归时方始休!”
听到这般歌声,尹锐志眉头一皱,“哼”了一声,骂道“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
那文士听得,却摇摇头,“姑娘这话,说的有些过了,如今我大清各地虽有些纷乱,但还远远说不上亡国。况且,饮食男女,人之所欲,何必苛求呢?”
听到文士的话,尹锐志便知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自己说的亡国,乃是外夷入侵,中华沦丧,而这文士说的亡国,却是大清亡国,两个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
不过误会也有误会的好,尹锐志也便知道了,这文士对革命,究竟是什么态度。
“听说,现在湘鄂云贵等地,都建了军政府,便是江浙一带,也有许多地方驱逐了大清官员,这可不就是亡国之象吗?”尹锐志试探道。
那文士闻言,深深的盯了一眼尹锐志:这话,可不是寻常之人能说出来的,这女子,看来是个有心之人。
“这反党虽然占据了各府的中心,但广大地方,县城区镇,心归大清的,还是绝大多数。何况北洋新军之精锐,远非南国各军所能比拟。我看经了这么多天,朝廷的那些例行纷争,想必已经结束。这乱象不过太久,像五十多年前洪杨那样长久的dòng • luàn,想必不会出现的。”
“我怎么听说,在朝廷的秋操中,北洋新军是屡战屡败的?”尹锐志淡淡的又追问道。
要说前面,还只是让那文士觉得尹锐志是有心之人的话,这一句话,彻底让那文士正颜以对了。连朝廷的秋操结果都知晓的人,必不会是寻常之辈。究竟是什么身份,那文士心中,已经隐隐约约的猜到了。
“这么说,姑娘觉得,这大清气数已尽了?”那文士反问道。
“丧权辱国,腐朽专制,残待汉人,毁断文脉,有此种种,若还是不亡,岂不是我汉人,懦弱太过?”
“姑娘此言,在下不敢苟同。”那文士斟酌了一下,还是说道,
“若说丧权辱国,滥觞便是海禁,可这海禁,乃是明制清随,怨不得清;明清开国之初,俱都有逐北大漠,开疆拓土之功,但清朝疆域,远胜于明,即是说,清代武功,胜于朱明;若说此刻夷狄之乱中华,明末之时,也有倭寇横行于东南诸省,朱明也一时无可奈何。朱明连日本流寇尚且难以驱逐,何况今日各国以举国之力侵我国土?这技不如人,势不如人,无可奈何而作渭水之盟,史不绝书,非清之罪。”
“若说专制,更是无稽。当年庚子拳乱,八国联军攻入国都,而东南地方督抚,相互结盟,与八国订和约,不参与庚子之战。从此处看去,这清朝,哪里有半点专制之处?又如今日武昌兵乱,若果真专制,则北洋新军,必早发武昌,何必一等再等?”
“若说残待汉人,有清一朝,开国之初,确有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种种不堪。但莫要忘记,朱明大兴堕民,洪武贬张陈部属,永乐贬建文部曲,至今东南诸省,依然有其子孙,姑娘是绍兴人,当知本地堕民之苦,我所言不虚。古来高低贵贱,本就有分。汉人当政,为祸之烈,甚于清朝者,史不绝书。”
“若说毁断文脉,明末清初,汉家大儒,多有此种想法,也曾成立汉留一脉,承继绝学。但自康熙一朝之后,便逐渐消解,为何?清室之重视儒家传统,并不亚于汉族,有清一朝,对汉文化之继承发扬,经史子集,皆有可观之处。倒是五十年前的洪杨,虽为汉人,却自创xié • jiào,焚典籍,毁孔庙,行断绝文脉之举,我闻听,今日乱党的首领孙文,便自称洪秀全第二,其人如何,由此便知。倘若真让这等人得势,则黎民百姓,必翘首以盼曾胡左李诸公再临,以卫护我中华道统……”
那文士一番大论,却让尹锐志觉得恼火。她不等那人说完,便插言问道:“你这般替满清说话,究竟是何人?”
那人微微一叹,说道:“实不相瞒,在下德尔英,满洲正白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