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沐泽堂上一脚盆(2/2)
做鞋泥里踏。
花柳年华,青葱岁月,却这样荒唐的婚事,被人牵了鼻子皮影戏似的在名利场间胡闹……
……吵吵闹闹地祠堂里,他泡着脚的一盆水,和手里崭新的环子才染的这块布……“洗手净指甲,做鞋泥里踏”……有如这世上的一切东西,有如这人生的一切……一经致用,仿佛终究被糟蹋了……
门外那老者衣着很是寒酸。他的身子大半被胡兔子的背影遮住了,所以也不大看得到。间或露出一膝一肘,瘦瘦的脖颈,只觉寒苦伶仃。
只见他好象在央求着想进来,不知想凑个热闹还是想讨两个酒钱。胡兔子却正鄙视地看着他。
他粗横地拒绝着那老者,觉得他快失心疯了——知道这是什么地儿?也想往里进!
——胡兔子自己身后,就多半是正鄙视着他这个咸阳地界一个小小泼皮的江湖大豪们,他们住这祠堂也不过是随手赏几个钱给这泼皮花花,胡兔子自己心里也有数,所以也不进那厅,只在厅口鄙视着外面的人们。
离得远,田笑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他隔着很多人看过去,只觉得大厅里人声嘈杂,大厅外却阳光静静。那两人之间上演的似乎是一场人生的哑剧。一个求,一个阻。然后,只见胡兔子似乎被那老者惹得恼了,他的巴掌忽挥了起来。接着,就一巴掌又一巴掌向那老者脸上抽去。
田笑愣了愣,只觉得他这么用力打起那老者的脸来,却是无声的。外面的太阳明晃晃的,照得那动作仿佛都慢了下来,象太热的天儿空气发生抖动,迟滞得影像传递起来都不利落。
田笑一时呆住,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花了眼,下意识扫眼去看厅中人的反应。大厅中很多人也看到了,他们的眼神说明他们都看到了,却只扫了一扫,就各自收回眼继续说他们的话。
厅外尘土静静。阳光定定的,虽有杂声,但那些声音胶合成了一大块透明的板,反而像静的不动的,让正发生的一切像超出现实的不可能,无法想象,因为过于真实反而显得不真实起来,迟滞得田笑一时都忘了反应。
猛一激灵,田笑才突然感到愤怒!
——什么乌龟王八蛋!
他一缩脚就要奔出去,气得手上筋都暴暴的。
可他还没站起,那老人却已经退走。
他退得象不快,但似乎一下就已没入人群不见了。田笑的湿脚才趿上鞋,身边那青皮也正看向门外,脸上一片笑眯眯的,口里喃喃道:“打,该打,打死那老东西!”
田笑还要怒冲冲起身,却见那胡兔子脸上骄矜之色未收,忽然伸手捂向腮帮子。
他捧起脸,一只手不够,又加了一只手。然后,弯下腰来就对着地上咳。
他才咳了一口,就吐出了一颗牙。那牙吐落到尘埃里,完整整的焦黄,上面还带了血丝,竟是完完整整的一颗大牙。
可他咳了一口还不够,一共咳了七口,也足足吐出了七颗牙。
大太阳下的尘土地里,一时就完完整整地散落下七颗牙。
田笑一愣,这算什么?是谁出的手?
他扫眼厅内,厅中似乎没人注意外边,连自己身边胡兔子手下那青皮也早收回眼,没有看见。
他心中这时才恍惚中回忆起:是七颗!
——他刚才见到胡兔子似乎就是打了那老人七巴掌!
他身边那青皮早已回过眼,只听他冲田笑道:“这位爷,能不能请你再让回房?你住的那间,却是跨院里最好的一间。可现在,那跨院儿,有个大客人想整个地包下来。”
田笑还在怔忡着,随口道:“让房?叫我还往哪儿让?”
——胡兔子叫手下前几天收拾那一半跨院时田笑已经让过一次了。
“就侧廊后最尽头那一间吧。”
田笑下意识望向厅后,一想却不由大怒:那是柴房!
胡兔子手下因见田笑来咸阳时到咸阳的人还不多,又没住客店,图省钱住进这祠堂,心底本不甚看得上他。
他一个混混冒充店小二,姿态怎么看怎么有点滑稽样儿。
田笑这时却没空觉得他滑稽,口里怒道:“那是柴房!你还叫我让!再让我都要让到茅房里去了!”
他一向嘻嘻哈哈,琐事不系于怀,但此时,对胡兔子心中已有怒意,口气态度当然就不一样。
那青皮却一努嘴,努向的却是厅后右首的一堆人,低声道:“要你让的可是他们,那可是江湖中鼎鼎有名的韩家啊!”
田笑扭头一看,只见那堆人好有三四十人,中间似乎有个小姐。但人家大家气派,一众家人围得个水泄不通,所以也看不全那小姐儿的影儿。
那青皮脸上全是一副轻视田笑神气,颇有狐假虎威的威风。他料定田笑可能也算江湖人,但一定算不上“强龙”,就是强,强过他这个青皮,却比得过人家的声势吗?
田**得一怒一笑:“江湖,现在还有什么江湖?”
他刚才大受刺激,此时为一句引发,心有所感,双脚微一蹬,蹬得脚下那盆子都一晃,水都漾出来,大声怒道:
“江湖不过洗脚盆!”
他这一声极大,直叫得满堂皆惊。
刚才他不知自己为什么迷迷糊糊,眼见一个老者受辱居然都那么迟迟没加以援手,心中已是愧悔交加。这时无端受人轻视,好端端的不要钱的房子变成要钱的,还要相让,更增火气。因见满厅中人好多人见到了,却略不当意,各顾各的,对他们更增愤慨,这时不由大声叫了出来。
厅内一时不由人人回头。都是江湖中打混的,平日个个把这两个字叫得震天响,好由此显出侧身其中的气派。平生图的也就是把自己的家世名号放在这两字之内擦得个锃亮,这时听了这一句,只觉如此贱视,竟是把自家都贬低了。
田笑先还没觉得,见这一句似乎把满厅之人个个都骂了进去,不由稍觉惬意。
却见厅后右首那一干豪奴众星捧月的拥着一个小姐的人群中,已有人不满,哼声道:“你骂谁?”
——那青皮本就是他们打发来的,所以一直有人留意着这边。
田笑一股怒火上冲:“谁听到就骂谁!凡有拣骂的,就都算我骂的了,怎么样?我骂全这一屋子的乌龟王八蛋,行了吧?”
那边人想来没被人这么无礼对待过,闻声怒笑道:“小子,你活得不耐烦了!也不看看你面前的是谁家?”
只见那帮人衣服上,多半锈着一把兵器,像剑又不象剑,细看还是剑,可说它是剑却又奇怪,那剑上却有着两个把手,没有剑尖的——这话他倒不是托大,那明明是“晋祠”三脉中韩家的标志。
——这韩家却来自江苏通州。要知江苏通州韩家名列江湖三大世家之首,与山西太原赵家、山东琅琊魏家齐名。三家同出一源,先世俱为‘晋祠’子弟。
魏府的大门上匾额为‘崔巍’,江湖中人就以‘崔巍’二字称呼魏姓世族;赵家在江湖人们则以其府上‘留照亭’的‘留照’两字称之;韩家却人称‘岁寒’,名起之由却是源于他家所藏之‘岁寒铁’、号称天下之兵无出其右。
这三家互为表里,世交姻戚,枝蔓即广,声名极盛。
田笑一望已知,大笑道:“岁寒?岁寒?嘿嘿,我看这名字却要改了,改成‘随汉’最妥。——随汉随汉,穿衣吃饭。怎么,你们韩家女儿也没地儿送,随汉子随到咸阳来了?”
他平日嘻嘻哈哈,万事不挂于心。脾气好时,一个青皮逼他让出白住的房来收房钱他也不恼,脾气不好时,就是一等一的权贵他也敢碰。
他这一下出口大是恶毒,也不管口角后对方人群散开,中间还露出有一位被人娇捧着的、姿容妍丽的小姐在。
那边人人大怒,已有人破口骂道:“wǒ • cāo你祖宗十八代!”
田笑岂是让人的,回口道:“操?那你送你家小姐来让那古杉是干什么来了?”
那边骂人的方一愣,正还没绕清,却见他们桌边已亭亭地站起一个女子。
那女子身材高挑,鹅蛋脸儿,肌如凝脂,可神情寒肃。
只听她冲自己手下人叱道:“胡喊什么,成何体统!别人不说你们暴燥,倒象我们上面人没教管似的。有这等污言秽语的,不知动动手脚?遇到这样的,不知先赶了再说,跟他吵架?白折了自己名头。韩禄,你去教教那人在江湖上该怎么做人去。”
她声音不大,却大有威势。
先前几句,田笑还只当她约束家人而已。听到后面,才知简直视自己如无物。
田笑一时不由大怒,他一向瞧不惯的也就是这些世家巨族!
他双脚一踹,脚底下那支瓦盆已当空飞去,疾掠数丈,直向那韩府的二十几人头上罩去。
他这一下出势奇快,只见那瓦盆滴溜溜转着,在空中隐生鸣响,眨眼即到。
韩府下面那些家人骂架虽当先,猛地见到这一下子,一时也不知怎么封躲。那小姐身边却站起一人,他出手也快,似乎就是韩家正派子弟,拨刀一击,这一刀砍得漂亮,竟当空把那瓦盆砍成两半。
大厅中人见他出刀凌厉,不由齐一声惊赞,接下来却是一声“噫……!”
“噫!”的却是那盆中脏水当空泼下。
这下出乎不意。那韩府后生出身名门,见有东西飞来只当做暗器家伙处理,哪想及其中还有脏水。盆开水迸,被他刀风所激,那水迸泄之势反而更快。一时韩府之人不由人人急避。
——沐泽堂上江湖会,一语不合看拨刀!
咸阳城中,众女赴擂。人人都赶来赶来看到底哪朵名花最可倾国,哪朵花开才配得上那咸阳玉色,没想到最先开放的却是沐泽堂上一只脚盆里的水花飞溅。
韩府中人虽人人身上都有工夫,无奈那水势中还加了他们自己出色子弟的刀劲,一时不少人物都被泼中,连那大小姐脸上不小心都被溅上了一点。
那大小姐一脸怒色,却也仓惶。脸上半是发急半是屈辱。韩府中人个个惶愧,急着要给她道恼,又要给她遮羞,一时竟无人得空去料理田笑。只那个拔刀子弟愣了下羞怒相击,一刀背飞击而来。
田笑却抄起坐的小杌子一掷就掷了出去。
他得了这空,已大笑着趿鞋出门而去。也不理身后被他扰乱得腾腾如沸的大厅,口里自顾自笑道:“江湖?就叫你们泡泡你们所谓的江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