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生辰(2/2)
沈离枝回眸看了一眼冯嬷嬷,老人两眼通红,脸色灰白,花白的两鬓上还沾有灰尘草屑。
这一路她来得不容易,不用明说,沈离枝也看在了眼里。
“冯嬷嬷今夜可有地方住?”
冯嬷嬷连连点头,不敢再给沈离枝添心烦。
“有的,小姐不用担心老奴,是老奴给小姐添麻烦了……”冯嬷嬷还心有余悸,说着她又想起了一事,连忙把身后的提盒小心翼翼拿了过来,正准备递给沈离枝。
护卫伸出一柄长刀隔住了冯嬷嬷的提盒推了一下,“东宫禁止外物,请老人家不要再给我们添事了。”
沈离枝抬手搭在刀鞘上,阻了护卫施于刀上的力度,让冯嬷嬷的提盒不至于倾翻。
她一边对护卫说了声‘抱歉’,再转头对冯嬷嬷摇摇头,柔声说道:“嬷嬷不用担心,我在东宫一切就好,今夜已经晚了,嬷嬷先回去歇息吧。”
冯嬷嬷此刻不敢再和东宫的护卫起争执,用力点点头,抬手抹了抹眼角的泪水,又把手搭在她小臂上握了握,“小姐你清减了许多,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啊。”
沈离枝莞尔,拿出自己的手帕给她擦了擦,“嬷嬷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别担心我。”
冯嬷嬷勉强笑了起来。
她怎么能不担心,一个从小就娇养的姑娘变成一个伤了痛了再也不会说出口的人。
就好像一个果子总是维持着完美的外壳,却从不会有人知道里面有多少伤痕。
常喜捧着太子的马鞭一路小跑才追上他的主子。
李景淮穿得是适合骑行的靴,走在花砖上,咔咔的声响,像是极为不耐。
常喜迟疑片刻,盯着他背脊上垂下的发尾,跟了小半路才小心翼翼开了口:“殿下,老奴觉得沈大人的那个嬷嬷有些眼熟。”
李景淮步伐放慢了下来,微微侧脸。
*
夜深,几只噪鹃在树丛中发出‘归、归、归’的叫声。
都说噪鹃是招鬼鸟,被视为不祥。
可是有些时候,还真的希望死去的人并不是真的彻底消失,而是以另一种姿态继续存活在同一片天宇之下。
沈离枝赤脚轻步,走到窗边,将窗扇打开了半边,让月光从树梢顶上撒入屋中,在她的脚边凝成白光。
树冠上几个影子被她开窗的动静惊扰了,在树杈上来回跳跃了几下,然后扑着翅膀飞远了,带起了一阵簌簌声响。
沈离枝侧头看向屋子的另一侧,罗知微并没有被吵醒,安静的屋中只有她轻微的呼吸声。
她又将两人之间的纱帏轻轻放下,让月光不至于照到罗知微的脸。
沈离枝回到床上侧卧着,刚好凝视着窗外的月亮。
月光皎洁,几片白云像是仙女的裙带如织如缠,绕着月亮周围。
她望着天上柔光盈盈的圆盘,低声喃语。
“哥哥生辰吉乐。”
在月光之下,有粒星子仿佛有一瞬明亮,就像是小时候大人口中所谓的星星眨眼。
沈离枝弯了弯唇,眼底流露出一抹满足。
不多会,她又听见东宫的更夫敲了三响。
她唇角慢慢落下,手指捏起凉被,轻轻对自己说:“玉儿生辰吉乐。”
声音很小,像是只说给那个被人遗忘的小姑娘。
笃笃笃——
寂静之中听见几声轻敲。
起初沈离枝还以为是半睡半醒之间的幻听,她撑起臂往门的方向倾听片刻,直到外面又传来了三声。
她才确信没有听错。
可是,这已经过子时了,不该有人在外行动才是。
沈离枝在床上坐着思考去与不去,以及外面是人是鬼的问题。
外面不依不饶又笃笃笃敲了三次。
沈离枝只好披了件衣服拖着鞋子走去开门,“是……谁呀?”
门口抱着双臂,带着兜帽,‘贼眉鼠眼’左右张望的,不是常喜公公又是谁?
“常喜公公?”沈离枝低声奇道。
“嘘嘘!”常喜这么晚出现在西苑心里也虚,连忙让沈离枝轻声。
其实沈离枝声音原本就压得很低,但是常喜也是头一回做这样的事,难免有些草木皆兵。
沈离枝只好完全收起声音,只用气音问他:“公公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殿下召你。”常喜公公说完,又觉得这措辞不对劲,挤了挤眼,清了一把嗓子低声鬼祟说:“太子他有事要见你,当然!绝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沈大人快跟咱家走一趟吧。”
越描越黑,越说越奇怪。
沈离枝拢起的衣服,不敢跨出房门。
“公公,太子殿下这么晚叫奴婢是有什么事吗?”
常喜一刻也不想在西苑呆着,生怕被当作奇怪的登徒子,他急急道:“沈大人,太子传唤,你去了就知道,难道你还能不去?”
他这话说得直白又不容反驳,在东宫还真是如此。
太子传唤,谁敢不从?
沈离枝只好道:“那公公稍等,容我换身衣服。”
她正要回身关门,身后一个迷迷糊糊的声音响起。
“沈姐姐?怎么了?”
常喜生怕遇到其他女官,顿时利索把兜帽往下一拽,对沈离枝连连比划手势,沈离枝只好对身后准备起身过来看个究竟的罗知微道:“没事,你先睡吧,我有些睡不着出去走走。”
“哦。”罗知微又重新回到了床上,“那你自己早些回来。”
门在她身后合拢,沈离枝无奈道:“常喜公公,我们走吧。”
沈离枝并不是头一次来三重殿。
可是上一回她并不清醒,这一次她就深刻体会到三重殿的重重威仪,处处奢美,一廊一柱都是历经百年的沉淀,雕龙画的、美轮美奂。
只是后院空设,灯火不明,唯有星星点点的几处灯,偌大的宫殿像是蛰伏在暮色里的巨兽。
寂静地有些瘆人。
沈离枝跟在常喜身后,因为走得急,一时也忘记此刻自己仪容不整,一路都在猜测太子究竟有什么急事。
常喜提着灯笼走在她前头,时不时还要回头看她,好像怕她会趁机偷跑走。
“沈大人您可跟紧咯。”
沈离枝只能提起脚步,碎步小跑跟上。
常喜没有把她往太子寝殿里领,反而带着她来到一个四面围墙,遍植修竹的院子。
穿过月亮门,竹叶清洌的香气扑鼻而来,沁人心脾,夏夜的闷热都被驱散了不少。
沈离枝注意到正中放置着一个四边石桌,而太子李景淮一手撑着腮,一手持着酒盅,月下独酌。
他身穿月白色的常服,襟口随意掩着,有些松散,露出他微红的脖颈,沈离枝收回视线又看了一眼凌乱的桌面,太子一个人已经喝了不少的酒了。
酒不是好东西。
她不禁有些担心太子此刻是否神智还清醒,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殿下,沈大人来了。”常喜上前提醒。
李景淮眼睫上扬,露出一双再清明不过的眸子,“过来。”
常喜一步步后退,退至沈离枝身侧时不忘给她使了一个眼神,低声催促道:“殿下叫你呢。”
沈离枝小步上前,垂下的视线看见桌子上还有一个大海碗,上面奇奇怪怪地倒扣着一个盖子。
“坐下。”
李景淮目光落在她身上,见她穿得单薄,几乎可见内里颜色稍深的那件小衣,把眼神移开的同时又加了一句,“衣服穿好。”
沈离枝低头看了一眼,脸下不由滚烫,把披着的单衣三下两下裹在身上,可是这件单衣也只是供夜里临时起身披盖的,也谈不上多厚实,连袖口都比别的宽松,只要她一抬手,小臂都遮掩不住。
她站着不动。
李景淮回头看着她,重复了一遍,“坐下。”
或许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他嗓音还有些低哑缠绵,听起来温和近人,可是抬眸见他那双浅褐色琉璃色的眼睛,又好像是她多想了,分明还是一副命令的口吻。
沈离枝闭紧嘴,在他对面坐下,那碗就搁在她眼皮底下,一股香味从缝隙里源源不断往上冒。
李景淮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极为随意又语速极快地对她道:“既是你的生辰,吃吧。”
沈离枝唇瓣微微张启,黑白分明的眼底闪过一丝不可置信。
三更半夜,太子叫她出来仅仅是为了让她吃一碗长寿面?
李景淮薄唇贴在酒盏,酒水润着他的唇瓣像是很浅的红,如三月初绽放的早樱,旖旎多情,可他说出口的话却总是极为煞风景。
“沈知仪,你十五了不是六岁,不会要跟孤说你一定要吃你奶娘的手艺吧?”
沈离枝挪开碗盖,碗里盛着的果然是一碗清汤的长寿面,她低声问:“殿下见过我奶娘?”
他分明之前还不知道今日是她生辰的,唯有这样的猜测才合情合理。
但李景淮不答,只用空酒盏磕了一下桌子,“吃完就回去。”
沈离枝乖顺地应了一声,拿起放着一旁的金箸。
“殿下,没有对我奶娘……”
沈离枝有些不放心,太子这人做事向来狠绝,她不担心太子会往她面汤里下毒,唯独害怕太子会因为迁怒冯嬷嬷而做出一些血腥的事。
“孤还用不着对一个平民出手。”李景淮皱了皱眉,被酒染红的面色像是白玉倒映着海棠。
浅薄的红润在肤下,让他眉目更显俊昳。
“多谢殿下……”沈离枝眨了下眼,艳红的唇轻启,盈盈的眸光像是映在水里的月辉。
她目光直直撞入他的视线中,像一只蝶险些误触到了蛛网,她又飞快垂了下去。
李景淮轻轻搁下酒盏,蹙起眉心。
不过是一碗长寿面而已。
他刚准备开口,却瞥见一滴泪飞快从沈离枝低垂的脸颊旁滑落,掉进汤里,溅起一圈涟漪。
李景淮出神地看着那滴泪消失的地方。
不知为何,心里忽然纷乱难宁。
作者有话要说:太子:一碗面而已。
枝枝:一滴泪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