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上元(2/2)
“不是。我是说,二十文,是不是有些便宜。”
老婆婆目瞪口呆地望着她,一向都是拼命砍价的,还没人往上加钱,不过眼前的姑娘衣式不俗,大概是个有钱的世家小姐吧。
沈见月看了看竹筐里的折扇和团扇,扇面整齐雪白,可惜无字画,自然没人愿意买。她对苏扬吩咐道:“帮我取些笔墨来。”
沈见月拿起毛笔,在扇上细细勾勒一番,一个眉目如画的美人顿时一笑生花地望着她。沈见月笑了,显然是很满意。又拿过一把折扇,旋即沾满浓墨就开始写字。在沧淼犯了错时常抄书,管她的人是个刻板的师姐,认定了女孩写字必须写簪花小楷,见到她的龙飞凤舞差点哭出来。现在,自己倒是可以好好泼墨挥毫。
很快,了无意趣的扇面上便生动了起来。老婆婆凑在一旁看,称赞道:“姑娘这美人画得真好,可惜老身不识字,不知您写的是什么。”
沈见月受了夸奖很得意,抿嘴一笑:“都是些吉利话罢了。”
苏扬在身后低声念道:“风清月莹,天然标韵,自是闺房之秀。情多无那不能禁,常是为、而今时候。绿云低拢,红潮微上,画幕梅寒初透。一般偏更恼人深,时更把、眉儿轻皱。这是吉利话?”
“哎哎哎,别读。这词只能看,千万别读出声!”沈见月气急败坏。
沈见月干脆不理他了,不知从哪里取过一个铜鼓,对老婆婆说:“婆婆,您要学会招揽客人,这样顾客才会驻足啊。”
“这……”婆婆一时有些为难。
沈见月拿起铜鼓,往苏扬那边凑了凑,“你会吆喝吗?”
“不会。”他答得轻巧。沈见月用一种“你不会也得上”的神秘眼神瞪着他,苏扬却又说:“每家店铺都用锣鼓来吸引顾客的注意力,你何不用其他的方法?”
沈见月冷哼一声:“你说得倒是轻快。”
苏扬并未反驳,而是不动声色地取出一个小巧玲珑的匣子,摆到婆婆的木桌上,又加以花瓣和花灯上的装饰点缀。顿时,平平无奇的货架变得熠熠生辉,动听的丝竹之声萦绕。
沈见月打量两眼小匣子,奇道:“这是拢音匣!”
拢音匣顾名思义可以收集声音,此刻隐约透出的乐声,正是一曲清雅脱俗的清平乐。笛音婉转隽丽,清耳悦心,一洗灯会的奢靡之景。
笛音袅袅不绝,引得街上游人纷纷驻足。很快,婆婆的货架便空了。她数着今日的收成,笑得合不拢嘴。对沈见月和苏扬连连拱手感激道:“今日多谢了!要不是你们,说不定一件货物都卖不出去!”
“无妨。这个拢音匣以及装饰就先赠给您,以后可用。”苏扬微笑着一点头。
“其实我家孙子生了病,我心思乱着货物都做不好了。难免制工粗略些!”老婆婆道。
“您赶快拿着钱给孙子瞧病去吧。”沈见月帮婆婆收拾好货架。
直到看着婆婆推着货架消失在街头,沈见月才心满意足地回头看看苏扬,然而他一直含笑注视着自己,却缄默不语。
“笑什么?”
“没有。”
“说实话,今日还要谢谢你呢,要是没有拢音匣和花瓣的帮助,我可能真的要敲锣打鼓了。”沈见月幸运地说。
“那我有些后悔了。”苏扬故意做出一个懊悔的表情,“早知道方才就应该瞧瞧沈姑娘敲锣打鼓的模样呢。”
沈见月深深地剜了他一眼:“大胆刁民,竟敢嘲笑本姑娘!”
“嗯……再来一个桂花糖藕,多放糖,我喜欢吃甜的。然后,这些点心果子每样来一小盘。”沈见月问过店家都有些什么菜式后才发现自己每个都想吃,于是在伙计惊讶的目光中点完了菜。
“姑娘,就您和公子两个人,确定……要点这么多菜吗?”伙计诧异地问。
“没错。我肯定付得起,你们放心上!”沈见月眨了眨眼睛。
她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可以看见楼阁下笙歌不绝的街景,与各式各样的花灯。灯火耀眼,被那层白纸蒙着,露出一抹温柔的光晕。
“这么多,吃得完吗?”苏扬瞧着她问。
“我乐意!”沈见月拍拍胸脯。
不一会儿几盘点心果子便一一摆了上来,盛在白瓷盘中很是精致。沈见月每样都往苏扬盘中放了些,自己却不吃,拨楞着糖藕不说话。那糖藕光看着就很好吃,粉紫色的藕片放在盘上,桂花糖浆均匀的撒在藕片上,几缕鹅黄色的桂花作为点缀。
苏扬低头吃着,也没提什么尊卑的事,因为他知道,沈见月一向最烦这个。更没问她在想什么。他没怎么吃过这些甜食,因为沈若庭不喜欢,他也觉得沧淼做的格外甜腻,但今日却是头一回发现原来甜食这样好吃,虽然很甜,却清爽,更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在唇齿间萦绕。
“糖蜜韵果圆欢喜很好吃。”苏扬的语气依旧很平淡,也不是让她吃,仿佛无意提起一般,沈见月却怔怔地抬起头。
“糖蜜韵果圆欢喜?可我并不欢喜。”她的眉梢难得见了愁色,忽然招唤过伙计:“有酒吗?”
“你不能喝。”苏扬打断。
沈见月不理会他,继续问:“有酒吗?”
伙计瞄了苏扬一眼,答道:“有。美人醉、梨花白、樱玖酿、青梅歆……姑娘,您要哪个?”
沈见月要说话,却被苏扬止住:“青梅歆,一小壶就可。”
伙计偷笑,取过一个莲青色瓷壶和两个小盏,便溜走了。
旁边桌一个衣式华贵的夫人笑了笑:“姑娘,你夫君管得好严啊,青梅歆是果子酒,看来你夫君是怕你喝醉了呢。”
“而且姑娘你有所不知。”另一个夫人笑道:“青梅歆是陈媚儿与亥北的定情酒呢。”
这个妇人说的是一个话本故事,沈见月自己也看过,当然,是偷着看的。这两个妇人把苏扬认成了她的夫君,沈见月想要辩驳,可发觉自己已经到了嫁娶的年龄,便羞得再不言语,扭过头看窗外景色。
苏木头竟然没说话!她等了好一会儿没等到苏扬向两名妇人解释,转过头踢了他一脚。
哼!不理他了。
沈见月往盏中倒酒,酒色盈黄纯透,散出一种梅子的清香。她抿了一口,滋味清甜,酒液滑下,所到之处一阵温热。
“只一杯,不可多饮。”苏扬将酒壶挪远了些。
沈见月急了,伸手去抢,手指却与苏扬碰在一起。脸上绯红,缩了手不语。
她没喝过酒,这一次纯属一时兴起。“楚姐姐真讨厌!有了相好忘了妹,和别人跑了!她跑也就算了,还不跟我打一声招呼,这算什么啊!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放在山里,你知道我多伤心吗?”
“反正将来娶她的人必须是我,什么墨千允,一边去!长得就不像好人。而且楚姐姐那么小,怎么就有喜欢的人呢?”
“楚姑娘已经十八岁了。”苏扬提醒。
“十八岁又怎么样?风哥哥都好大好大了,也没见他娶媳妇,一天到晚和仙君混在一起,难不成他要把仙君娶回家啊。我看行。”
“苏木头,你也没好到哪里去。”她一饮而尽,咳嗽几声推开苏扬给她的水,“你就跟个木头似的,没差别。别人怎么想的你都不知道,不知道。你会干什么呀,不就会根木头一样杵在沈若庭身边吗?沈若庭有什么好处,我给你双倍!”
“听说最近好多女弟子都在打你的主意,我不同意!我要收了你这祸害一方的妖孽,怎么能让我们沧淼的女弟子受这样的苦楚呢?”沈见月眼梢微红,有些委屈的看着他。
“你干什么?不许你嫁人。”沈见月拍了拍桌子,引来许多人瞩目。
苏扬赶紧缓和她,随口应道:“不嫁人不嫁人。”
沈姑娘这样子明显是喝多了。可她才喝了三杯啊。苏扬的确是忘了,沧淼的人都一个德行。
夜色逐渐深沉,街上的游人少了许多,酒楼上的客人也纷纷下楼。他匆匆结了帐,又把没吃完的点心装好。提着大包小包准备叫醒不省人事的沈小姐,可她倏然拽上了苏扬的衣角不放手,苏公子心一横,背着沈小姐下楼了。
长街慢慢,游人稀少,多半是收拾摊铺的店家。可好像有一道有力的屏障将外界隔开,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两个人。沈见月依然死死拽着他,呓语几句,不知说的什么。
“苏扬……”
“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想叫叫你,看你还在不在。”
“苏扬。”
“在呢。”
“你知道吗,小时候我爹娘都死了,我一个人住在好大好大的房间里,夜晚可恐怖了。我晚饭没吃饱,饿的睡不着觉,可因为他们怕我捣乱,把我的手脚绑上了,门也锁上了。我害怕呀,就开始唱歌,唱着唱着……就睡着了。”
苏扬脑中浮现出沧淼无边的夜。
“你想听我唱歌吗?”沈见月含糊不清地问。
“想。”他的声音很沉稳。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秀莹,会弁如星。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她唱歌的声音很小,也不是很清楚,但是有一种特别的情感在里面。苏扬听着,在想那个时候的她是否真的明白歌中的意思。
她唱完了,突然笑起来,随后又道:“我娘说,我将来要嫁给一个有匪君子。穿着白衣服,站在溪边的竹林里,溪上弥漫着雾气。他高雅、温柔、旷达,会一生一世对我好。”
苏扬颈上一滴湿热晕开,正常的温度,却让他一颤。他大概不是那个有匪君子,但他会一直如一个影子一般陪着她,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