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第二十八章(1/2)
看到这一串佛珠时,叫秦浚忽的醒神。
溪风已然用力抽回手,往后退了一步,后背几乎快贴到多宝格上,她轻捻着手上那十二颗檀珠,神色坚定:“世子爷,奴婢不能收。”
半点没有惊喜,若非说有,那也有惊无喜。
秦浚才反应过来,她不喜欢这个镯子。
他闭了闭眼,让眼前重合的影子又聚在一起,有些迟钝地想,溪风手上那一串佛珠,是什么时候有的呢?
他从没有留意到。
不对,父亲回来之前,她手上都没有佛珠的,他心里猛地一沉,听见自己低声:“你的佛珠,从哪里来的?”
溪风福了福身,道:“回世子爷,是友人赠之。”
而事实上,这串佛珠,就是飞檐后来给她的,她本不想要,只是飞檐很坚持,难得见他强硬一次,溪风就收了。
因她神态太过坦荡,半点没有忸怩,而秦浚也想明白,父亲与母亲那般恩爱,也几乎不来琳琅轩,这两人,怎么可能接触?
真不知道是酒蚀了他脑子,还是关心则乱,他居然往那方面想了去。
他抬手,轻拍拍自己额头,又睁开眼,道:“既然你可以收友人的护身符,为何,不能收这个琉璃镯子?”
在溪风回答前,他又补了一句:“这里只有我们,没有规矩。”
只要她想,一切规矩都不成规矩。
溪风半侧着低头,说:“因为……奴婢不想要,也不喜欢。”
她没有多加思索,只是一说完,她就咬了咬舌尖,明明有更好的回答,她却挑了一个最容易惹怒世子爷的。
她心里对主子有气。
她明知道她不该,也没这个资格,一个卖了死契的奴婢,生是主子的奴,死是主子的鬼,她又能怎么办呢?
但是怒火的本质,是害怕与无奈。
世子爷都做到这个程度,他从不对其他丫鬟这样,独独对她如此,就是对她有意,她难道,还能自欺欺人么?
这种害怕和无奈,是既定规则可能被改写的茫然,也是对一切未知的抗拒。
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样的世子爷。
也是这样一句话,像是一盆冰冷的水,叫秦浚彻底清醒。
他眼眸睁了睁,眉头微锁,手上还握着那个琉璃镯子,过了小一会儿,手指抽了抽,才慢慢收起来。
他声音轻轻,像是怕惊扰她,只道:“是我唐突了。”
溪风看不见他的神情,却听得他的声音,世子爷的嗓音向来清朗,此时,却极为干涩,像是不慎被暴晒晒干的橙子瓣,再没有往日的鲜活。
溪风的心口忽的缩了缩。
她很难厘清这种突如其来的情绪,茫然之中还带着一点自责,她的有恃无恐,确实仰赖自己肯定,他不会迁怒自己。
换成别的主子,她敢这般说话么?显然是不敢的,所以她在利用他的柔软,说着不留情面的话。
她心内叹了口气,仍盯着地板,一言不发。
死寂挤压着这方空间,溪风几乎快不能呼吸,却看世子爷脚步动了动。
她本来以为,他该离开东堂了,却没想到他是朝她走来的,只不过比起前头步伐的轻快,眼下,他步伐沉重,步子大,眨眼间就走到她面前。
酒气也在空气中晕染开来,越来越浓,似乎要勾得天上神仙只羡鸳鸯,为此长醉不醒。
溪风一惊。
她往后避,撞上背后的多宝格,而秦浚的速度极快,抬起手往溪风头上扫去。
她下意识闭上眼睛,等了几息,察觉到秦浚都没有别的动作,才小心地睁开眼睛。
原来,多宝格上一个茶罐子没放好,差点掉下来打到她头上,秦浚是想要扶住那个茶罐,才朝她走过来的,结果她一后退,撞到多宝格,还真险些让茶罐砸到——
这陶瓷茶罐若真掉下来,她少不得要头破血流的。
此时,秦浚拿着茶罐,放在她头顶,压了压,似乎有点生气,言语也难掩落寞:“你……我又不是洪水猛兽,你至于这么避着我么?”
溪风两颊不由地浮上淡粉色,有些懊恼自己,她确实以为秦浚要碰她,倒显得自己有点自作多情,也过于猜疑秦浚。
她眼睫轻轻动着,低声说:“世子爷,奴婢不是故意的。”
秦浚抿了抿嘴唇。
他将茶罐放回原位,推进去放好,后退一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转身离开。
东堂内恢复寂静。
溪风靠在多宝格上,好一会儿,她才重重出了口气,抬手摸摸头顶。
另一头,白羽刚备好水,正巧,世子爷从外头回来。
却见他走到桌旁,把那琉璃镯子随手一扔,手镯磕在桌子上,发出“啪嗒”的一声,听得白羽心里一唬。
这就怪了,这一整日的,世子爷都很宝贝这个镯子,就是其他公子想要瞅一瞅,观赏几番,他都不肯拿出来,甚至因此还不得不和别人多喝两杯。
只是,在刚回琳琅轩时,世子爷分明是兴高采烈的,不过片刻的功夫,身上那股欣喜的劲儿,就烟消雾散,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
白羽心里纳闷,而世子爷只在屏风那松着手上的护腕,低垂着头,一声不吭。
不过,再纳闷,白羽也不可能问出口,只是默默伺候世子爷褪下劲装。
在热水氤氲之中,秦浚的背部放松了点,不再那么紧绷着,头也低垂下来,只盯着清澈的水面出神。
过了小片刻,秦浚从水中站起来,水珠子顺着他的腰身滑落,他擦干了水珠,穿好里衣,就对白羽说:“这里不用你伺候,你去东堂,把茶水端过来吧。”
白羽低头应是,出了门去。
秦浚则赤着脚走到桌边,拿起那个晶莹剔透的琉璃手镯。
他抿了抿嘴角,打开一旁的抽屉,随手把手镯丢进去,再重重地关上。
抽屉里放的都是杂物,手镯被埋没在一片昏暗之中,没有光,它便没有芒,犹如一块普通的石头,再无稀奇之处。
黑暗持续了不过一小会儿,“嚓”地一声,抽屉又被拉开。
手镯骤然重见天日,琉璃迎着光,卖力地展现着自己的价值。
秦浚伸指,捻起镯子,放到面前,黑曜石般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它,他的目光穿过手镯,渐渐将他带回东堂。
溪风说她不想要,也不喜欢。
她说的是手镯么?分明说的也是他,秦浚怎么会听不懂?一瞬间,他明白溪风为什么总是不常在他面前出现。
因为她从未想过在琳琅轩更进一步,说到底,是他多情在先,难不成,还要怪她不领情?
道理,秦浚懂,但他也是人,是人那便会为七情六欲所困,今日这番,到底是有些伤心了,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来的,直到洗了个澡,大脑彻底冷静下来,才细细回味方才的种种。
可便是伤了心,他也是舍不得的。
到底是少年心事,或许时间一久,就淡了呢?
末了,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将那手镯放在案几上。
明日拿去书房,找个架子摆起来。
却说东堂内,溪风刚煮好茶,白羽就过来了,他客气地对溪风说:“世子爷心情看起来不是很好,让我来把茶水端走。”
溪风点点头,把托盘递出去,面上端的是气定神闲,看不出任何破绽。
白羽走了后,夏蝉过来了,她凑过来,问溪风:“怎么样,宫里好玩吗?”
溪风似有些无奈,笑着回道:“我和烟雨是去伺候主子的,不是去玩的。”
不过宫里的朱墙碧瓦,宴席的排场,确实也是溪风从未见过的,也算开了眼界。
忽的,夏蝉说:“我刚刚……看见世子爷还专门来找你,还把门给关上了,是有什么事吗?”
溪风心里一顿,没想到竟然被夏蝉看到了,好在她应变快,答:“哦,世子爷想换种茶喝,跟我说一声。”
然而这种小事,打发白羽或者赤霄来说一声就好了,这个理由似乎不太站得住脚,但总比犹豫不决,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夏蝉观察着溪风。
依她的直觉,事情应当没那么简单,她虽猜不到世子爷来做什么,但,世子爷从不来东堂,今晚却是第一次。
何况世子爷进来时兴致勃勃,离开时,却显得有点沉寂。
只是,既然溪风不肯说,那她也不瞎猜了,总归,溪风没吃什么亏就好。
她就怕世子爷对溪风做了什么,却不负责,虽然说,世子爷的性子好,大抵不会做禽兽的事,但他是主子,溪风签的又是死契,还生得这般美貌,他想让溪风做什么,岂不是信手拈来?
所以她这么问溪风,实则是怕她吃暗亏。
要夏蝉说,溪风可真是个好人,她来了后,以前经常欺压她的夏月被赶走了,溪风从不会因为她长得有点胖就嘲笑她,反而脾气很好,也不因在房内做事就心高气傲的,还会帮东堂做事,和大家的关系看起来虽然淡如水,但明眼人心里,都是念着她的好的。
当下,夏蝉不再追问,只说:“那你忙去吧,我收拾一下东堂,哦对了,上回找你借的二两银子,我先还你一两……”
溪风说:“我不着急用,你不是家里爹爹生病急用么,等好全了,再还我就是。”
夏蝉感激地说:“谢谢。”
往日里,她会定时把世子爷身边的事告诉侯夫人,但这回,溪风都没说什么,所以她保持了沉默。
因此今夜秦浚来找溪风的事,多一个人知道,也没什么差别。
自那之后,一切好像如常,又好像有什么不寻常的。
尤其白羽心细,便会发现,世子爷每天早上练剑时,以前溪风会在回廊站一下,做全礼数,再去东堂,现在过来的只有烟雨,以前溪风会把耳房的窗户推开,但现在她也几乎不做这些,是愈发低调了。
又比如,世子爷在书里夹了一张茶方,和一朵已经干枯的花,有时候,他翻到这两样东西,会不自觉地愣住。
他书桌上的琉璃镯子,却一直摆在那,从未被碰过、把玩过。
中秋之后,天一天比一天黑得早,转眼,这一年又快翻过去了,侯府的四姐儿五姐儿,也都定了人家。
四姐儿的人家马马虎虎,在秦宏放看来,求稳就行,五姐儿秦晗玉,因为在中秋宴上拿到了秦浚赢来的发簪,确实受他人的重视,最后,说给刑部侍郎家的嫡子,虽没有爵位在身,但是正三品官员,手上权利并不算小,比那些空有爵位在身的人家好多了。
而对溪风而言,自那日,在东堂把话说明白后,世子爷再无唐突举动,若往常一般,叫她稍稍放下心。
除夕时,和去年一般,除了白羽跟着世子爷去前厅吃团圆饭,琳琅轩其余下人们围在一起,吃着饺子唠嗑。
后面赤霄在宽阔空地上,给大家表演了一番后空翻,惹得众人大声鼓掌叫好。
表演完后,赤霄还倒立着盘旋,很是威风,溪风和烟雨手都拍疼了。
赤霄开了个头,接下来,就绿果和紫鸢上去,她们是琳琅轩的粗使小丫鬟,经常跑外院,模仿起外院那些婆子,有模有样。
绿果扮的是看垂花门的蔡嬷嬷,她捋起袖子,小小的脸蛋露出十足的市侩:“呔,想过我这夹弄,不使点银子,还敢甩我脸,今个儿我就给你点颜色瞧瞧!”
紫鸢就扮另一个小厮:“怎么的,你个破看门的,还把自己当主子了?也不想想托谁的福,你才能守在这呢!你个大饼脸臭婆娘!”
绿果:“你个浪蹄子!看我不弄死你!”
话是糙了点,但绿果模仿得惟妙惟肖,连口吻也让人想起蔡嬷嬷,顿时,廊下围观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烟雨更是笑得捂住了肚子,而溪风虽没有烟雨动作大,也是难得的大笑。
她笑起来时,上唇线抻平,牙弓宽窄正正好,有些美人宜静不宜动,但溪风动静各有娇媚之处,再加上她柔美的杏眼弯弯,如含秋波,可谓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比清澈无垢的山泉水,比蟠桃那一点尖,比还要甜。
秦浚就立在不远处廊下,这一幕静静映在他眼底。
他本该是在侯府团圆饭桌的,不过,不小心洒了酒水在身上,这才回琳琅轩换衣服。
白羽在他身后,小声提醒:“爷,衣服……”
要不是桌上所有人都在等秦浚,白羽都不想开口提醒,他算是猜到了,世子爷对溪风有意,只可惜,溪风应当是回绝了。
白羽有些想不通,世子爷这般好的人,溪风却为何不愿意呢?
也得庆幸是遇到世子爷,不然,溪风是连回绝的余地都没有,那些大户人家的公子哥,想要身边的丫鬟,就是一句话的事,有的是法子逼她就范。
当下,经白羽提醒,秦浚回过神,正要离开,却听有人高声:“溪风和烟雨来一个吧!”
“就是,你们来琳琅轩也一年多了,赤霄哥才来多久啊,都表演了,你们可不能躲过去!”
“来一个!不过不要煮茶!”
众人起哄着。
烟雨摆手:“我什么都不会啊,你们叫我吃喝睡给你们看,还差不多呢!”
溪风倒没有推诿,大大方方地站起来,朝庭院中间走过去,道:“我只能唱两句,我家在江南,那一带的歌谣,可有人听过?”
大家都是北方人,自是没有听过的,也都被激起好奇心,溪风清清嗓子,一个小调儿在她喉咙里哼开来。
许是很久没唱过歌,她的声音有些难控制好,调子也显得很是古怪,只是这种古怪之中,有赖于她声音清凌,却有一种青涩的悦耳。
调子进入中段,越来越悠长,溪风找到感觉,渐入佳境。
起先还有人小声说话,但后来,慢慢的,所有人都禁不住侧耳倾听,没有丝竹管弦伴奏,却凸显她声音空灵清澈,勾起许多的心情,有人陷入沉思,有人轻笑着摇头,亦有人眼角湿润。
一曲毕,溪风半阖着眼睛,似乎也被拉进曲中,半晌不语。
歌声里,她仿佛越过深宅高墙,层峦叠嶂,回到江南水畔,手捧着采来的莲子,迈着轻快的步伐,回家。
然而现实里,她只能囿于这方天地,有些地方再想回去,于此生,已然是种奢望。
秦浚目光一直锁在溪风的脸上,他太想知道,她在想什么,她的欲求又是什么。
他心里有一汪滚烫,只想包裹住这抹轻柔的风,庇护她一辈子。
有那么一瞬间,他都想站出来。
还是白羽见时间太久了,实在不能再拖,不然到时候家宴上没得解释,硬着头皮说:“世子爷……”
秦浚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是舍得将目光拉回来。
他后退了一步,沿着屋檐下的阴影走,就像夜行的捕猎者,隐入了黑暗。
甫一回到房内,他就对白羽说:“元宵节,大家一起出去,你安排一下。”
这个大家,自然指白羽赤霄烟雨,还有溪风。
白羽一愣,世子爷以前,可从未带翠柳红樱出去,也从未生出过这样的心思,他应了声:“是。”
说回溪风那边,四周安静了一会儿后,烟雨是最先回过神来的,用力地鼓掌:“好听!”
有人用手肘戳戳烟雨:“别说话,意境都被毁掉了!”
烟雨则呛回去:“哟,你还懂什么是意境啊。”
笑闹了几句,这时候,众人才陆陆续续回过神来,溪风正要走回去坐下,赤霄“欸”了一声,发问:“你那歌词什么意思啊?为什么我听不懂,却还是觉得有点我老娘了……”
溪风解释:“词那是我老家的话,大概意思,就是一叶扁舟寻归岸,与想家,也没有差别。”
江南水乡,多的是渔民,这些歌谣有很多,溪风小时候会唱的数不清,这么多年过去了,只记得这一首。
其余人听罢,暗道难怪,也不知道该说是曲子好,还是溪风唱得好,他们或多或少,都被激起些思乡之情,尤其是这样的佳节,就是没得回家,才会聚在这里寻乐子。
赤霄稀奇:“你是江南人,那你官话怎么这么准?”
溪风笑了笑:“后来学的。”
赤霄对她比了个大拇指:“厉害。”
会说官话的孩子能卖更多钱,因为大户人家才不会只会地方话的丫鬟小厮,也不要口音重的,土里土气,所以,当年为了让自己卖多一点钱,她早就开始学官话了,直到后来来侯府,老祖宗都没听出她有口音。
就刚刚那首歌,她都怀疑她唱错好几个调子,万幸,这里没有江南人,自不会指出她的失误。
赤霄问完了话,溪风才坐下,她朝廊下看了两眼。
烟雨问:“怎么了?”
溪风摇摇头,或许是错觉吧,她收回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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