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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怀镜谦虚说:“不敢啊,你是我的老领导哩。”
简短对话过后,两人相视而笑,意味深长。他们并没有就这个话题多说下去,马上转到别的话题上去。其实也就是闲扯。如今官场中人,即使趣味相投的,多半不会像古人那样挑明了,对天盟誓,义结金兰,生死与共。他们只会隔三岔五碰到一起坐坐,说说闲话。闲话看似毫无意义,其实是在彼此暗送秋波,让两人都明白你我关系不错。这样倒也好。因为,往大了说,我们都是革命同志,来自****,为了同一个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怎么可以搞小宗派?往小了说,既然没有结义,到时候万一失和了,彼此都不会因背信弃义而自责。
从刘仲夏那里出来,正好碰上韩长兴。韩长兴一把拉住他,要请他去办公室坐坐。朱怀镜本不想去他那里坐的,因为韩长兴是乌县老乡,不管怎样都会投他一票。可韩长兴这人口没遮拦,同他闲话多了,说不定就会出鬼。可让韩长兴拉住了,朱怀镜没办法,只好领他的情。
一进办公室,韩长兴就把门掩了,兴奋地说:“朱处长,太好了,太好了,我为你高兴。恭喜恭喜,到时候我把在荆都工作的乌县老乡,能联系上的都联系上,喝几杯酒,共同祝贺你……”
听着这话,朱怀镜几乎有些紧张了,生怕隔墙有耳。却不好扫人家的面子,他只好笑着,故作神秘地指指隔壁。韩长兴这就把声音放轻些,说:“没关系,听不见的。真的啊,你是乌县的希望和骄傲啊。”
朱怀镜不想让他再说这个话题,道了谢之后,就转移话题,问:“韩处长最近没有回乌县吗?”
朱怀镜本是随便问问的,韩长兴却很认真地回了他的话,还说出一段公案来:“我上个星期回去了一次。告诉你,这次在县里听说了一件事,真有意思。七月份,乌县发生了一次交通事故,不知你注意到了没有。当时这事处理了,没事了。没想到这回被人捅出来了,原来是县里为了迎接皮市长下去视察工作,把街上的疯子、瞎子、跛子、叫化子,还有算命先生等,全集中起来,用汽车往外地送。不巧,车在路上出事了,人全摔死了。这次上头派人下来追查,县里的领导都推说不清楚这事。只有管民政的应副县长,人太老实,说几个县领导议过这事。这下好了,大家都说不知道这事是怎么办的,只有应副县长知道,责任就落到他头上了。地委书记吴之人专门找应副县长谈了话,叫他以大局为重,暂时受点委屈。应副县长深知事情严重,哪肯个人受过?吴之人便保证应副县长只委屈一年,一年之后官复原职,并且今后不影响提拔。应副县长反复考虑,觉得自己再怎么拗不过组织,个人命运反正是组织掌握着的,就硬着头皮认了。这样一来,往外地遣送流浪者就是应副县长一个人擅作主张了。这下他的麻烦就大了,弄不好还要判刑。”
朱怀镜暗自吃惊,却不动声色。那位应副县长朱怀镜也很熟悉,知道这人还算正直,只是太没心计了,同事们都在背后说他马大哈。这人沦作替罪羊,也在情理之中。朱怀镜不得不佩服张天奇的手段了。“唉,真想不到会有这种事!”朱怀镜像是很感叹,“不过,我想这事毕竟发生在我们自己家乡,说来也不好听,我们自己就不要帮着扩散了。”
韩长兴很赞同朱怀镜的意思,说:“对对。我回来之后,还只同你说过这事哩。说真的,这种草菅人命,然后又让人替罪的事,同外人说起来真的脸上都不好过。朱处长,你是处处都为家乡着想啊,叫人佩服!”
朱怀镜串了几个处,仍回到自己办公室。见处里几位部下在闲扯,朱怀镜也凑了过去。坐办公室的,一天到晚也憋得难受,偶尔也会碰到一起说说闲话。朱怀镜不会太责怪他们。他有时还会同他们一块说说笑话,也算是沟通上下级之间感情的方法吧。只是他不会同大家泡得太久,说笑一会儿,感觉放松得差不多了,他的笑脸就平淡下来,转身往自己办公室走。其他同事也就马上结束闲扯,一一回房,各就各位了。他用不着把笑着的脸马上拉下来,只需将脸部肌肉复原到正常状态,部下就心领神会了。今天他进去,听大家正在说天马娱乐城。
“那里一到晚上,群鸡云集,简直可以开百鸡宴了。”
“天马的名气大得很,听说有的**老板到了周末,专程飞过来,就是为了尝尝天马的鸡。”
“听说那里是皮市长儿子开的?难怪。”
……
朱怀镜听了觉得这种议论太不好了,便皱了下眉头,把本来抱在胸前的手放下来,往后一背,转身走了。他回到自己办公室坐下,侧耳听得闲扯的部下都回自己办公室去了。这是他头一次皱起眉头打断部下们的闲话。事关皮市长形象,他自然不会听之任之了,况且皮杰又是他的朋友。其实这些人说说,对皮市长也无大碍。官当到这个级别,哪是下面有些什么议论就能怎么样的?何况当不当官,同下面本来就没有关系,而是上面的旨意。只是如果真的让皮市长知道财贸处对他有微辞,朱怀镜在皮市长面前就不好意思了。他相信今天自己的脸色已态度明朗了,部下至少再也不会当着他的面说这事了。他想过几天,处里开会时,他再重申一下维护领导威信问题。道理可以尽往大处说,具体意思不用点明,大家心里自会有数。他若是明着要求大家维护皮市长的形象,倒显得没水平了。
电话响了,不料是汪一洲打来的,说刚接到精神病医院电话,李明溪跑了。这下不得了,李明溪疯疯癫癫的,四处乱跑,不出事才怪!朱怀镜急坏了,忙同邓才刚打了个招呼,开了处里的车直奔精神病医院。上班时间,公事当然用处里的车,要是情理之中的私事,他也用公车。一来节约自己的开支,二来也免得老开自己的车显得张扬。最近因财政局窝案一发,廉政建设的风头又紧些了,凡事还是谨慎些好。人在官场,影响第一。人家只见你天天开着私车,谁知道你的车是怎么来的?你总不能见人就解释这是一位朋友送的吧?即便谁有这么多精力逢人就解释,你一张嘴巴也抵不上千万张嘴。
到了精神病医院,只是问了情况,没有多少用。院长说李明溪要小便了,一位医生陪他去了厕所。哪知医生自己却想大便了,就交代李明溪小便完了之后别动。等他大便之后站起来,发现人早没了。去病房一找,哪里有人?朱怀镜听了心里很生气,可他没说医院应对这事负责,他想这话该由美院来说。
朱怀镜马上开车去了美院,找到了汪一洲家里。汪一洲很是自责的样子,说:“我们有责任啊!我本来想派个人陪护的,医院说用不着,我们也就不坚持了。再说,请个人陪护,也要开支,学院经费紧张。我当时就不该有这个考虑。唉!”
“汪院长,你们学院采取什么措施找人了吗?”朱怀镜问。
汪一洲说:“我正准备同几位副院长研究,派一些教师出去寻找。过几天就放寒假了,到时候我们可以考虑多派些人出去。”
朱怀镜听着心里就有火,人命关天的事,他还在温开水泡茶慢慢来!可毕竟是面对一位头发花白的长者,朱怀镜尽量克制自己,说:“汪院长,我建议你们马上同派出所联系一下。报警比不报警好,多一条办法比少一条办法好。”
汪一洲忙说:“对对,我们马上同派出所联系。”
朱怀镜想了想,说:“我有个办法,不妨试试。我想说不定李明溪到时候自己回到美院来了呢?精神病人,说不定的。我想去李明溪房间等候他,碰碰运气。不知有没有办法进他的房间?”
汪一洲支吾几声,说:“事情不会这么巧吧?他现在只怕东西南北都不分了,自己还找得回来?”
“不一定,我想试试。不麻烦你们,我个人去等他。”朱怀镜说。
“这个……这个……”汪一洲像是有些为难,“是这样的朱处长,我们学院住房紧张,有些新分进来的年轻教师都是两三个人住一间。现在李明溪反正住院了,我们就把他的房子暂时空出来让一位教师住了……”
哪能这样呢?朱怀镜终于忍不住了,脸都发青了,说:“汪院长,这就不对了。李明溪是你们的教师,只是生病住院了,你们就把他的房子让给别人住了,这怎么行呢?”
“我们只是……这个……只是暂时借给别的老师住一下,等他出院,马上还他的。”汪一洲说。
朱怀镜说:“既然是分给李明溪的房子,就不能在不征得他同意的情况下随意让给别人住。说句不中听的话,要是他知道自己离开一段,房子就被人家住了,不疯都会疯哩。”
汪一洲见朱怀镜态度硬,他心里自然不舒服。但自己明显输理,只好找个台阶自己下:“我当初就说这样做不太妥当,但几位副院长说李明溪反正一时半刻回不了学院,房子空着也是空着。我也就依了大家的意见。”
朱怀镜心想面子反正撕破了,自己这辈子也不会有求你汪一洲的时候,再怎么山不转水转我也不会转到你汪一洲手下来,他就更加严肃起来,说:“汪院长,李明溪是市里很重视的青年画家,皮市长对他相当赏识。我当天就把李明溪的病情向皮市长汇报了,他当场指示,一定要好好为他治病。我把他的指示向医院传达了。现在他人丢了,当然这主要是医院的责任。但你们把他的房子让人占了,就不对了。现在时间还早,请你安排住在里面的老师搬出来。我晚上再来。”
汪一洲见朱怀镜在皮市长面前说得上话,而且李明溪的病还惊动了皮市长,自然有所顾忌了,便答应说:“我去做做工作,让那位教师搬出来。你晚上来我这里取钥匙吧。”
朱怀镜回来时,在路上打了玉琴电话,把事情说了。玉琴也很生气,说汪一洲哪像个知书达理的人。她想晚上陪朱怀镜去李明溪的房间。朱怀镜不让她去,太辛苦了,而且让人家去说也不太好。他心想自己晚上一个人傻等在那里也没意思,想来想去只有曾俚可以陪他了。他知道曾俚晚上一般不出去的,但怕万一事不凑巧,便先打了电话去,叫曾俚晚上在办公室等他,有事请他帮忙。朱怀镜回到办公室,独自坐了一会儿,也做不成什么事,心里为李明溪着急,又为汪一洲生气。下班了,回家同香妹说了晚上要去找李明溪,她也不好相拦,只得快快做了晚饭吃。
朱怀镜草草洗了脸,开车去了市政协。曾俚今天才知道李明溪早疯了,很是惋惜。听说汪一洲一位堂堂画家,竟是如此人物,曾俚显得有些吃惊。他这个人迂得很,总以为学问好的人品一定好。“我猜想,汪一洲只怕根本就不希望李明溪病治好。”曾俚白着眼睛琢磨这事,“如今李明溪跑出去了,汪一洲说不定正暗自高兴哩!要是李明溪从此失踪了,那才遂了他的心愿。真是的,人只要一沾官气,良心就泯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