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磨房 1(2/2)
他说:“可我不会拜啊。”
“我会!我见过大人们怎么拜的。”
于是十岁的小琴便拉着九岁的卓哥的手儿双双跑进杂仓房,她将三根细柴棒儿插在粮囤里,扯卓哥和她并身跪下,一起对着粮囤磕头。
她说:“天爷爷地奶奶,都给我俩作个证!我俩今日拜姐弟,以后我心里有他,他心里有我。我俩谁若是变心,天爷爷降雷劈,地奶奶塌坑埋!”
她说一句,卓哥跟着学一句。拜过后,卓哥问小琴:“以后,你就真是我一个姐了吗?”小琴说:“那当然!是你一个比亲姐还亲的姐!”卓哥又说:“那我往后在这世上有一个亲人了呗?”小琴以大人那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肯定地说:“对!我往后在这世上也有一个亲人了!”她忽然抱住他,在他脸蛋儿上亲了一下。自从母亲死了,卓哥第一次被人亲。这九岁的男孩儿并没觉得害羞。恰恰相反,他感动得想哭……刘家两口子回来后,不知为什么,对小琴的态度显得异常阴冷。这使小琴心里格外恐慌,处处提心吊胆,也使卓哥替她忐忑不安……
那年端午节,村人们照例互送粽子。刘家照例支使小琴去送。该送的人家多,小琴一个人拿不了。卓哥自告奋勇,要求和小琴一块儿去。刘家两口子犹豫了一下,答应了。两个孩子出门前,刘家女人亲自替小琴重梳了一遍头,重编了辫子。还翻出一条粉绫子为小琴在辫梢结了一朵辫花儿。而且,找出套新衣裤和一双新鞋让小琴换上。离开她几步端详了她一番,又往她脸颊上擦了淡淡的胭脂;往她眉心点了一个圆圆的小红点儿。于是在卓哥看来,他暗装在心里的这位小姐姐,就跟年画上的小神女一般好看了……
两个孩子合拎着一篮粽子走出刘家后,卓哥对小琴说:“你爸妈……”
小琴立刻打断他:“再不许这么说!他们不是我爸妈。”
卓哥顿时缄口,默默走了几步,忍不住又说:“你公婆……”小琴站住了,挑眉瞪着他,生气地说:“他们更不是我公婆!姐告诉过你的,姐长大了早晚要逃离刘家,逃离你们紫薇村的!”卓哥也有点儿生气地说:“反正从今天看,刘家对你也挺好的!”小琴不愿和他这个拜过了的小弟弟拌嘴,打鼻孔里哼了一声。两个孩子就都心情不悦起来……送粽子送至某一家,那家女人欣赏地瞧着小琴问:“哟,这么漂亮哇。谁打扮的你呀?”小琴低了头回答:“宝顺他爸、他妈。”那家女人又问:“小琴,你究竟愿意是他们女儿呢?还是愿意他们是你公婆呢?”小琴不抬头,不吭气儿。那家女人似乎从她的样子感觉到了些什么,俯下身问:“小琴,他们对你究竟好不好?你心里别存顾虑,说实话。他们如果对你不好,全紫薇村的人都可以为你做主,批评教训他们。咱们紫薇村是方圆百里内出了名的仁义之村,绝不容许不仁不义的事儿背地里存在着!”
小琴细声儿细气儿地说:“那你问卓哥吧,他最清楚。”
那女人认真起来,转脸问卓哥:“既然她自己不愿说,卓哥你就替她说!只管放心大胆地说实话!说了实话谁也不敢把你怎么着,有我护着你!”
卓哥犹豫片刻,半情愿不情愿地替小琴回答:“刘家对她好。”“真的?”“真的。刘家对我都好,一点活儿也不让我干,你想对她还能不好吗?”
卓哥是个全村公认的诚实的孩子,那女人信了他的话,终于笑道:“我还以为他们刘家对小琴不好呢!那可不行。咱们个远近闻名的仁义之村,维护村德村誉,人人有责的事儿!谅他们刘家对小琴也不能不好,不敢不好!”
回刘家的路上,小琴只管低了头自己个儿闷闷地快走在前,不理卓哥。这使卓哥心里很难受……
两个孩子一进刘家门,刘家女人就命小琴快去将新衣新裤新鞋子换下。刘家女人拿着那双新鞋对男人嚷嚷:“你看你看,这死丫头,一双新鞋穿出去没走几步路,就弄了一鞋面儿的土!”卓哥看着,听着,心里更难受了……小琴自是怯怯地半句也不敢分辩。刘家女人又训斥她:“还不快去把脸上胭脂洗了!想总一副那模样扮小妖精哇?”小琴就低了头赶紧转身去洗脸……刘家的男人则将卓哥招到近前,问他那些人家收下粽子时跟他们聊什么没有,诚实的孩子要想学会撒谎必得因其诚实吃过几次大亏。卓哥一向因自己的诚实蒙受大人们的夸奖,尚未因自己的诚实而后悔过。他就将那一家的女人先问小琴后问他的话学说了一遍。“小琴她怎么回答的?”“她自己没说,她让我替她说。”“你怎么说的?”“我说你们对她好。我说你们连对我都没比的好,一点活儿都不让我干,对小琴能不好吗?”刘家的男人和女人听了,对望一笑。那男人还满意地摸了卓哥的头一下。接着那男人将小琴叫到近前,阴沉着脸问她:“外人问你话,你怎么不回答?”小琴低了头,不吭气儿。那男人倒也不逼问她,只冷冷地说:“墙角那儿跪着去吧,今晚别吃饭了。”于是小琴默默走到墙角那儿,面对着墙角跪下了。她一直跪到吃晚饭时分,刘家两口子也没许她起来。他们对卓哥倒是显得更亲了。两口子一左一右两双筷子,不断地往他碗里夹菜。卓哥一边吃饭,一边不时地偷瞧小琴跪在墙角的背影。那时刻这男孩儿的整个心怀里,充满了对自己暗拜过的小姐姐的大的怜悯,但却丝毫也不敢放任他的怜悯溜到他脸上,更不敢让他的怜悯变成泪水暴露在他眼里。只有用一口口饭菜将他的怜悯堵回心怀中去,严密地压住在心怀。这从六岁起开始吃“百家饭”已经吃到九岁的男孩子,早已领悟了许多在他这个年龄的孩子们不太可能领悟到的人生况味儿。他已从切身的体会中学会了点儿初级的人生经验和技巧。
他希望自己能憎恨刘家两口子,可是憎恨不起来。因为他们对自己好,而且正对自己更好着。
他终于鼓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勇气替他的小姐姐求情。
他说:“婶妈,叔爸,我吃饱了。也让小琴吃吧。我去替她跪着,行吗?”
话声小极了。
刘家两口子不禁地都放下碗对视起来。
那女人脸一沉,刚想说出句什么不快的话,被她男人用手势止住了。
他不动声色地说:“既然卓哥都替小琴求情了,就给卓哥个面子吧!”
那女人立刻就笑了,同意地说:“驳谁的面子,也不能驳你卓哥的面子嘛!你是咱紫薇村全村的一个公共的儿子啊!卓哥,晚上睡觉时,你可要握着宝顺的一只手。他爱惊觉。你握着他一只手,他就不惊觉了。”
卓哥以非常值得信赖的目光望着那女人说:“婶妈,我一向就是握着宝顺弟弟的一只手陪他睡的。”
对于和自己父母同辈的村中男女,这九岁的男孩儿习惯于在“婶”、“姨”、“伯”、“叔”后加上“妈”、“爸”相称,这是他的“创造”,以此表达自己对他们和她们终生不忘的感激与视如父母的尊敬。
于是那女人便唤小琴过来吃饭。
而他对刘家两口子就更憎恨不起来了……
他当然不知道,刘家两口子要求他握着他们宝贝儿子的一只手睡觉,是从县里那潜业于民间的算命先生口中讨教来的借命诀窍。他说人的手心上有个穴位是命脉之“门”。人是孩子时,那“门”乃是敞开着的。人渐大,那“门”则渐关。孩子通过和孩子握手借助命力,是最直接的方式。
小琴当然也不知道,那算命先生曾对刘家两口子说她是祸女投胎转世,也就是白虎精的孙女投胎转世。生活在谁家,谁家必有劫难。化解劫难的办法,只能是以威以严镇住她的邪气。这一预言,使刘家两口子极为烦恼。他们已不打算将来让她做儿媳妇了,但是又没一个正当的理由将她逐出家门。烦恼由此而生。正所谓请神容易送神难。他们唯有盼她猝死于什么不幸……
有天宝顺爬到桌上弄翻了热水瓶,烫伤了手脚,伤得不重,但毕竟是烫伤了。
刘家两口子竟将小琴捆绑在屋柱上,口中塞了布,扒光上衣,鞭蘸水抽打了一顿。
这一严酷的惩罚也是当着卓哥的面进行的。当时他几乎想扑上去狠咬刘家男人的手,但是毕竟没敢。他不认为他们的宝贝儿子被烫了责任在他的小姐姐。因为那七岁的男孩儿是在他们爱视着的情况下爬上桌子弄倒热水瓶的,而小琴当时正在院子里的水井旁洗菜……
那一天这九岁的孩子开始怀疑紫薇村中是否真的皆是好人了,进而开始怀疑对自己恩重如山的紫薇村所冠的好名声,是否真的名副其实了……
夜里,刘家两口子睡酣后,他悄悄溜下自己和宝顺睡的床,溜进他的小姐姐住的阴暗潮湿的小偏房,来在她的床前。
他跪下去,将头埋在她胸脯上哭。
他哀哀地说:“姐,他抽你那会儿,我想咬他手来着,可我不敢呀!”
小姐姐一手摸着他的头说:“姐也不许你为姐那样儿。姐只问你一句话——紫薇村的名声值得你一个小孩子家那么袒护着吗?”
卓哥不知该如何回答了。他虽然已开始暗暗怀疑对他恩重如山的这个村的好名声是否真的名副其实,但在需要他加以维护的时候,他还是宁愿维护的……
“弟,你呀,你呀!”——小姐姐双手将他的头从自己胸脯上捧了起来,在黑暗中欠身凝视着他的脸低声说:“我告诉你,他们紫薇村的好名声是假的,假的!宝顺根本不是他爸的种!是他妈偷汉子借来的种!帮他们刘家传宗接代的不是别人,就是那整天一本正经的村长!他们刘家有了宝顺后村长他夜里还经常来!宝顺他爸不高兴村长再来了,可宝顺他妈高兴着哪!为了使宝顺他爸不管她和村长的事儿,她趁她亲妹住在这儿的日子,怂恿丈夫和她亲妹子,她自己和村长,在这大宅子里分头明铺暗盖的!她男人也偷别的女人,其中一个就是村长的老婆!村长更是个色鬼,他跟你们紫薇村的女治保主任也早就勾搭成奸了!这些不要脸的事儿都是他们刘家两口子说悄悄话儿时被我左一耳朵右一耳朵偷听到的!弟呀,弟呀!你可不能因为你们这个紫薇村对你有恩就永远信它的好名声!你们紫薇村空冠一个好名声,包藏着的些个不要脸的事儿兴许还多着哪!……”
小姐姐的话使卓哥的头皮上阵阵作麻,身上一阵阵发怵。他内心里恐惧极了,觉得小姐姐说的全是些最大逆不道也最会招致危险的话。他语调儿颤颤地嘟哝:“我不信,我不信,姐你可千万千万别跟旁人说啊!”
他忽见一个人影儿从窗外闪过。小姐姐也及时地“嘘”了一声儿。他蹑足走到窗前向院子里偷望,见一个身影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倾听了片刻院外的动静,然后猫着腰踮着脚跑至刘家两口子那屋的窗下,举手在窗上轻敲了三下,咳嗽了一声。他从身影看出那正是他一向恭而敬之的村长“叔爸”。又片刻,门开了,刘家的男人抱着被卷儿出来了,对村长“叔爸”说了句什么后,便往西厢房里去了……
那一时刻,这九岁的男孩儿心中的一座圣殿轰然坍塌了。他流泪了……又过了些日子,村里来了位记者。据说是位省报的大记者,是专门来采访紫薇村如何如何怎样怎样共同抚养一个本村孤儿的事儿的。村长一干人等,自然就陪着记者来到了刘家。一干人中,少不了还有女治保主任。
村长指着卓哥对大记者说:“就是这孩子!您瞧他长得多壮呀!无论他住到哪家,哪家都绝不曾亏待过他!”于是大记者就问他:“卓哥,村长说的属实吗?”卓哥低了头回答:“叔爸说的属实。”大记者听不明白“叔爸”是什么称谓。刘家的男人就不失时机地上前解释。最后说:“也叫我叔爸,叫我女人婶妈。我们两口子也像父母爱亲生儿子一样爱他嘛!”
于是大记者就颇有感慨地说:“这事儿太动人了。这事儿太动人了。实实在在的一曲美好乡情的颂歌嘛!……紫薇村大人们的心灵是美好的,卓哥感恩戴德的少小心灵也称得上是美好的……”女治保主任插言道:“对对,卓哥可诚实了,从不说谎!”大记者又问卓哥:“卓哥,你长大了以后,也会像你们紫薇村的婶妈、姨妈、伯爸、叔爸一样维护紫薇村的好名声吗?”卓哥想了想,低声说:“我现在就愿意维护着……”他的话立刻博得了村长一干人等,大记者,包括刘家两口子的夸奖。众人都说,难得这孩子如此懂事,也不枉全村人轮番抚养他了……当时小琴被锁在杂仓房里,并预先受到了严厉的警告……卓哥在刘家快住满了一个月,将轮到别人家去住前,刘家的男人有天将他扯到跟前,盯着他眼睛问:“卓哥,你住到别人家后,在我们刘家看到的事儿,你会对别人们讲吗?”卓哥摇了摇头,目光依然是那么值得信赖。刘家男人接着说:“其实,我也不是怕你对别人们讲。你讲了,也没人信的。我们刘家,在村里口碑还是挺好的。对你卓哥怎样呢?你自己心里该有面镜子。我嘱咐你,是为你考虑。你才九岁,到能自食其力还十来年呢!你还会轮番住在许许多多人家呢!如果你离开一家,讲论一家的事,谁还愿意让你吃住到家里呢?再说,谁家还没点儿不愿外人知道的家长里短呢?你能理解我纯粹是为你考虑才嘱咐你吗?……”
卓哥默默点了点头。……他住到另一户人家才一个多月,就听说刘家的宝贝儿子终归还是病死了。以后他就再也没见过他的小姐姐,却多次见过刘家的女人。那女人当年从河东村到河西村,逢人便哭,说她的宝贝儿子是被小琴从床上一脚蹬到地上,连摔带吓,几天昏迷不醒而死的。人们的同情心,一向是很容易被失去了儿子的母亲争取过去的。于是“小琴”这个好听的女孩儿的名字,在紫薇村似乎成了“忘恩负义”四个字的实例注脚。成了“灾星”的象征。全村只有卓哥一个人不信他的小琴姐姐会将刘家的宝贝儿子一脚从床上蹬到地上,除非她吃了熊心豹胆。尽管他知道她一点儿也不喜欢宝顺。但他只不过是一个孩子,根本不具备替他的小姐姐辩诬的威信,并且不敢,唯恐自己也因而和“忘恩负义”四个字连在一起。小琴背上恶名这件事儿,给九岁的卓哥一种教训,那就是自己永远也不能背叛紫薇村,哪怕它在方圆百里内的好声誉的确是假的……
不久,那位省报的大记者的文章见报了。他给村里寄了几份,全村人争相传看。包括那些认识不了几个字的男女,人人都眉开眼笑,仿佛自己从此拥有了一大宗可以传之于下一代的财富似的。在物质匮乏的年代,荣誉的确是足以被视为财富的。
谁也没注意到,卓哥正是自那时起变得沉默寡言的。这九岁的男孩儿似乎不再打算和他人和世界做主动的交流了……
直至他“入主”红磨房后,才又见到了他的小琴姐姐一面。那一天到红磨房来的女人多。她们一如既往嘻嘻哈哈地拿他寻开心。而他一如既往地只管低着头推磨。忽然女人们安静了下来。他奇怪地抬头一看,发现他的小琴姐姐将盆边儿卡在腰际,犹豫地站在他的红磨房门外。算来她已经是个十八岁的大姑娘了,明显地长高了。当时,上午的阳光在红磨房外晃眼地照耀着。卓哥从磨房里看磨房外的小琴,但见她全身沐浴在阳光里,却看不清她的脸。他只感到她不但明显地长高了,而且胸脯也明显地高高地隆起着了,感到她身材看去那么窈窕,娉娉婷婷地动他的少年心。她的长头发竟没扎辫子。一束披散胸前,一束披散背后。她的脸朝向他,分明的,是正在呆呆地定定地望着他。他发现女人们也都意味深长地望他,被望得一时心慌,立刻又低下头推起磨来……
他听到女人们这样议论:“那灾星怎么穿得破衣烂衫的?头也不梳,脸也不洗?”
“你是明知故问呢?还是真不知道呀?”
“真不知道。”
“刘家两口子不许她穿得干净齐整。到了晚上才许她梳头洗脸。本来命里就带着几分妖气投胎转世的,再许她着意地打扮自己,还不把咱们紫薇村河两岸男人的心都迷荡了呀?”
“就是!刘家两口子做得对!可不能让那个漂亮的灾星坏了咱紫薇村男人们的心性,坏了咱紫薇村的好声誉!”
“刘家趁早把她远远地嫁出去算了!”
“刘家不把她嫁出去,自有不把她嫁出去的道理!忘了刘家的小宝顺是怎么死的了?还不是被她命里的妖气克死的吗?刘家宁肯养着她,也不愿让她再去克世上别人家的儿子!……”
“唉,难得刘家两口子有这种普度众生的佛心!……”
卓哥明白,他的小琴姐姐是见人多走了。
这少年生平第一次体验到了一种强大的失落……
他常卧在河中那块大青石上做白日梦,梦想他的小琴姐姐有朝一日做了他的媳妇。他不怕她命中的妖气克自己,也根本不信那些鬼话。他愿意她做了自己媳妇以后,自己还叫她姐。他想象着自己和他的小琴姐在红磨房里和和美美地过日子的种种情形,常如呆如痴,常不禁地徒自喜笑起来;想象着自己钓到半桶小鱼儿,抬回家去,见她斜倚家门正在盼着他回家,高兴地接过小桶,顷刻便麻利地收拾了鱼,熬出一盆鲜美的鱼汤。那是多么称心如意的日子呢?这梦想若不能成真,他没情绪上心地钓鱼。他已将那片红黏土地改造得来年可以点籽儿种菜了。这梦想若不能成真,他觉得来年夏秋收获再多的瓜菜也是没法儿欢乐起来的。在这少年的想象之中,只有和他的小琴姐姐一块儿在那片地上点籽儿一块儿收获,才可能是一种欢乐……
此时这少年就格外忧伤地怀念起他的父母来。父母如果活着,大概他的梦想也就不难成真了。他这么认为,同时也就更因自己从小是孤儿自悲自戚了……
这少年经常做着他的白日梦长大了两岁。他十八了,可叹他的“家”中连一面小镜子都没有。他起先完全是从女人们对他的态度的变化,才渐渐开始意识到自己不再是少年了。她们不再像以前那么随心所欲地拿他寻开心了。她们在他面前都显得庄重起来了。她们的目光不再像以前那么肆无忌惮地死盯着他了。她们的眼神儿里似乎多了一种刮目相看的惊诧了。她们跟他说话时的语调和口吻不再是大人对孩子式的了,而是大人对大人的了。客气了,客气得具有温柔的意味儿了。而且,不知为什么,她们自己常常会首先矜持起来,甚至腼腆起来。有时他憨憨地望着她们笑时,她们竟会微微地红了脸……
这使他相当困惑。
有天,他无意中从一个女人盛豆子的亮晶晶的铜盆底儿上,看到了一张方方正正的,有棱有角的男人的脸。那是一张非常年轻的男人的脸。是的,尽管非常年轻,但却丝毫也没有年轻男人的浮气和躁气。那张脸看去是那么成熟,那么表情笃诚,前额饱满、双唇丰厚、浓眉大眼。不说有多么英俊,起码可以说是相貌堂堂了。总之那是一张乡下美男子的脸。他从那浓眉大眼认出,铜盆底儿上的脸,正是自己的脸。他不禁扭头看看自己左肩左臂。肩头的肌肉很结实,臂很粗壮,手很大,一只有力的手。再扭头看看右臂右手,当然也是那样。他干咳了一声。底气充沛,其声洪亮,在红磨房嗡嗡地回旋着。他意识到自己从此不再是少年了,也不再可能被别人当成少年看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意识到自己从此不再是少年,他当时说不清自己心里究竟是喜还是忧。他曾希望自己不再是少年,又怕自己已经是男人了……那一天夜里,他在河中洗澡,救起了他的小琴姐。他乍见一个女人的身影在月光下脱了衣服,一步步缓慢地涉入到河里。他没承想那便是他的姐。此前没人到这一段河来洗澡,更不会有女人来洗澡。紫薇村的男人女人甚至包括老人和孩子,单独或结伴儿在河中洗澡倒是常事。不过早就分别划分出了水清底浅的安全河段。而他在属于自己的这一河段洗澡,一向是脱得赤条精光的。他急忙隐到大青石后,唯恐自己赤条精光的不堪模样被那女人看见,羞吓着她。
前几天下了场大雨,水深了。河水渐渐没及女人的腿,没及女人的腰,继而没到女人胸脯那儿了……他有些替她担着颗心了。他知道她若再前走一步,河水会淹没她的头。他想喊着告诉她,可张了张嘴,怕她猜疑自己偷看她洗澡,怕自己的好意被误解为另有所图的调情——没喊出声……还好,那女人不再前进了,就站定在那儿低下头洗起长发来……他一个猛子扎入水底向岸边潜游。当他尽量隐蔽着自己登上岸穿好衣服,再抬头朝那女人望时,她不见了。他想她不可能一转眼就上岸走远了,心里咯噔一下。目光顺流扫视河面,果见她已溺水了!她的身子时沉时浮,长发像一顶黑草帽似的悠悠地漂着。她的头浮出水面时并不呼救,手臂也不进行挣扎性的拍击,似乎将生死等闲置之了一般……
他扑通跃入水中将她救上了岸。月光下,她遍身的肌肤显得更加白皙了。乡下女子并不戴ru罩的,只不过用一条布在胸前兜住着双ru,在背后系个结罢了。她胸前已没有那样一条布,肯定是她洗身时取下拿在手中,溺水后被冲走了。她那双ru彻底地露形露状,丰满而紧绷绷地高耸着。她的短小的亵裤,已被河水旋到膝部。她闭着眼睛,微微张着嘴,湿发衬在脸儿周围。那是一张鹅蛋脸儿,尽管眼睛是闭着的,但细眉纤纤,眉梢几乎延入鬓发……
她的luǒ • tǐ仰躺在他面前,仿佛一席美宴,只等着他尽情享用。这时他才看出她是小琴。她的luǒ • tǐ对他的目光发生着极大的诱惑。十八岁的卓哥第一次感到一具女人的光身子对他所具有的强烈吸引力是那么不可抗拒!而她正是他经常梦想着有朝一日成为自己媳妇的女子啊!一股跃跃欲试的冲动在他身体里急剧地运行着,膨胀着。那冲动是无比狂野起来了!似乎在一次次将他向她推倒下去。他蹲在她旁边,一动也动弹不得。仿佛只消稍微一动,便会不由自主地扑向她……
他看着她的光身子完全呆住了。灌木丛中扑啦啦猝飞起一只宿鸟,将他吓了一大跳。他无缘心虚地举目四望,觉得有人在暗中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似的。如果被人发现了我卓哥这样和她在一起……他心中陡升恐惧,不敢想下去,也不敢继续呆看着了。于是他一手插到她腰下,将她的下身轻轻托起,同时用另一只手替她扯上了短小亵裤。她的肌肤是那么滑润柔软而又富有弹性,使他的手忍不住想要抚摸她全身。尤其想摸弄她那高耸的暄软的白馍馍似的双ru。他果然便那样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