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有暴风雪 五(2/2)
“有人昏倒了!”
“快!快背到火堆旁来!”
昏倒的是个女知青。
“她都快被冻僵了!得把她背到谁家里去!”
于是有人背起她朝附近的一幢房子跑去。
砸门声,狗叫声,呼喊声……
团军务股长就是当年工程连的老指导员,他和老连长调到团部后,曹铁强和郑亚茹才被任命为工程连的连长和指导员。他家住在靠山坡的最后一排干部宿舍。
他没有睡,站在家中窗前,一支接一支地吸着卷烟。卷了一支,吸上几口,就扔在地上,踏灭,再卷一支。他出神地望着外面一堆堆篝火的光焰。
他老婆也没睡,坐在炕沿上,陪伴着他。“你,睡吧!”他说,并没有对女人转过身。女人被烟呛得咳了起来,边咳边说:“我看,你……今晚还是找个地方躲躲吧!”军务股长一动也不动。“你不听我的,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叫我和孩子们……”女人抽泣起来。“别来这个!”股长不耐烦地吼了一声,仍不转身。女人止住了抽泣。她从墙上摘下股长的shǒu • qiāng,走到股长身边,轻轻推了股长一下:“要不你身上带着这个……”股长这才看了女人一眼,见她递给他的是枪,顿时火了,一掌将女人推了开去:“你叫我拿枪对付知识青年?!”“你……他们来找你的时候,你也好吓唬吓唬他们呀……”“胡说!你给我把枪挂到墙上!”“别的团里,知识青年不是割掉过一个军务股长的两只耳朵吗?”“谣言!”“你亲口对我讲过的!”女人也火了。“我……我……我揍你!”股长凶狠地对女人挥起了拳头。“你,你打吧!给你打!用枪打!打死我……”女人委屈地哭起来,往股长跟前凑,将shǒu • qiāng塞在股长怀中。股长不得不接住了枪。“你开枪呀!你先打死我呀!别让我亲眼看见你叫知识青年们……”女人的声音越来越高。啪!股长打了女人一记耳光。女人哇地放声大哭。炕上的孩子被惊醒了,也“爸爸”“妈妈”地喊叫着哭起来。就在这时,门开了。刘迈克首先一步跨进屋来,后面跟着两名知青,三人肩上都背着步枪。
他们出现得这么突然!而且连门也不敲一下。
女人马上不哭了,从炕上拖过孩子,紧紧搂抱在怀里,目瞪口呆,神色惊恐地瞅着三个不速之客。股长也愣了一下,随即镇定,若无其事地将枪挂到墙上,之后,从容而端正地坐在一把椅子上。“股长,对不起,我们没敲门就……”刘迈克开口道歉。股长看着他,问:“什么事?”“请你立刻就去打开档案柜,为知识青年办理返城手续。”“是你们请我?”“不,是政委。”“政委?他为什么不亲自来?”“这……我有政委亲笔写给你的命令。”刘迈克从兜里掏出折叠着的纸条,递给股长。股长接过纸条,看了一眼,慢慢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刚站起,又坐下去,问:“你们是靠枪从政委那里得来的这张纸条吗?”刘迈克赶紧解释:“股长,枪,是政委同意发给我们十几个人的。今天夜晚情况特殊,我们十几个人组成了一支纠察小队。”股长摇摇头:“刘迈克,我不相信你。”刘迈克急了:“股长,你……你这是跟政委过不去呀!你不跟我们走,我们可要……”“要怎么样?”股长瞪起了眼睛,“要用枪逼着我跟你们走?”广播喇叭忽然响了。“全团机关工作人员注意,我是政委孙国泰,我现在代表党委讲话,我命令你们,将知识青年接到你们各家各户去。机关食堂、礼堂、招待所,所有办公室,今夜都要容纳他们。我同时命令你们,立即担负起各自的职责,做好明晨七点开始办理知青返城手续的种种准备,不得有误。全团机关工作人员注意,我是政委孙国泰,我现在代表党委……”
股长注意聆听着政委的每一句话,从政委的声音里,没有听出违心或被胁迫的屈服语调,他暗暗吁了口气。“我们走吧?”股长第二次从椅子上站起,披上大衣之后,想了想,从墙上摘下shǒu • qiāng,对刘迈克说:“我也算你们那十几个人中的一个。”股长跟着刘迈克他们出了门,股长女人抱着孩子跟到门外,不安地目送他们。
四人从宿舍区往机关区大步匆匆地走。刘迈克走在最后,和股长三个人相隔十几步远。他的左腿开始疼痛了。从挂斗车上摔下来时受的伤并不轻,流了不少血,棉裤和伤处被血粘在一起,每迈一步,都撕扯着伤处,他都吸一口冷气。
他忽然想到了秀梅,她准是还没睡,在等待着他,从团部回去。也想到了自己还未出世的孩子,别人都说她怀的是个男孩,他也希望是个男孩。男孩才似乎更对得起“北大荒人”这四个字。他,一个城市知识青年,将要在北大荒的土地上扎下自己生活的根,并且为北大荒增添了一个小北大荒人,这不是一件寻常的事情。他这么认为,不管别人对这件事如何看法。别人都离开了,他要留下来。他在城市里的所有亲友都会替他惋惜,甚至责骂他。随他们去吧!反正他不能将妻和孩子抛弃在北大荒,只身回到城市去。他刘迈克生来就不是这样的人,做不出这样的事。
何况她对他那么好,婚后两人还没有红过一次脸呢!他不能想象,没有了她,生活还有幸福可言。他留恋北大荒,他崇拜北大荒,崇拜它的荒凉和广袤,崇拜它的严峻和粗犷,崇拜它春天的朴素,夏天的烂漫,秋天的实惠,冬天的气魄。而她,就像是整个北大荒的化身,当他拥抱她的时候,亲吻她的时候,心中也会肃然起敬,对她产生崇拜之情。她并不漂亮,但她健壮,充满了青春气息,充满了生命力,充满了对他和对生活的爱情。她又是那么温柔,那么善于体贴人,那么能吃苦,能劳动……
他,一个矿工的儿子,能够找到这样一位妻子,还有什么不称心如意的呢?
而更主要的是,在他最孤独的时候,在他被许多人视为“公敌”的时候,她是第一个同他接近的人。她,用北大荒姑娘淳朴而富有同情感的心,融化了他对工程连每个人都怀有的敌意。她重新设计了他。她像给小孩子洗脸一样,洗去了他个性上的种种劣质,使他懂得了如何尊重自己和尊重别人,使他获得了人们的信任……
不但是爱情,而且是恩情啊!
这样的妻子怎能遗弃?怎能舍得遗弃?
当……当……当……
物资仓库方向,突然响起急促的钟声。
刘迈克抬头望去,见库房升腾起一股浓烟和火焰。股长三人,已经迈开大步朝那里跑去了。他追在他们后边跑了几步,左腿的伤处一阵剧烈疼痛,使他不由得站住了。他跪下右腿,双手紧紧按住左腿膝盖,想借此减轻一点疼痛。被血痂粘住的棉裤里子和伤处扯开了,他感觉到血又涌了出来,顺着小腿往下淌。
“妈的!”他咬紧牙关,站了起来。忽然,他发现一幢房子里有光亮在漆黑的窗上一掠,分明是手电筒的光亮。那幢房子是团部银行,他警觉起来。他顿时忘记了疼痛,朝银行走去。走到门前,轻轻推了一下门,门虚掩着,被无声地推开了。他一步跨进屋去,大声喝问:“谁在这里?”他头上猛然挨了重重的一击!但他并没立刻倒下去,他的身子摇晃了一下,靠在墙上。同时,他的一只手下意识地抓住了步枪枪带。他没来得及从肩上取下步枪,匕首的寒光在他眼前一晃,刺进了他的胸膛。接着,又刺进了他的腹部。
他缓缓地贴着墙滑倒下去了。
然而,意识并没有从他头脑中消失,他心中十分清楚,自己遇到了什么事情。他看见了一个人影从自己身上跨过,蹿出门去。他双手扶着墙壁,从地上跪了起来。又拄着枪,挣扎着站了起来。一步,两步,三步,他艰难地走到了门外。月光下,银白的雪地上,一个人影慌慌张张向后山跑,拎着一只大手提包。
“妈的,跑不掉你!”他靠着门框,举起了步枪。步枪变得很沉重,手臂颤抖着,瞄不准。他遗憾地放下步枪,托枪的那只手,在衣服上擦了一下,擦到了一种温热的粘糊糊的东西。他知道,那是自己的血。
血,自己的血,令他愤怒了。怒使他倏然产生了一种力量。他第二次举起步枪,手臂不再颤抖了。人影被步枪的准星牢牢地咬住了。他很有把握地勾了一下扳机。砰!枪声很脆。那家伙一跟头栽倒了,手提包落在雪地上。一丝冷冷的微笑,浮现在他嘴角上。他瞄的是后脑勺。“妈的……老子打发你……”他嘟哝着,拄着步枪,像老人拄着拐杖一样,每一步都很吃力地朝那个倒在雪地上的家伙走去。
走近被击毙者身边,他首先看到的,是一双眼睛,一双瞪大的眼睛,目光已经凝滞,但全部地摄录了一颗灵魂的最后欲念——贪婪。月光反射在这双眼睛里,使它们发出幽冷的光。接着,他看清了一张和自己差不多年龄的脸,咧着嘴,仿佛在临死前要喊叫出什么。
羊剪绒的棉帽子,拆洗过的黄棉袄,崭新的大头鞋……
他不禁倒退一步。
他打死了一名知识青年。
拄在手中的步枪,失落在雪地上。
他愣了片刻,转过身去寻找手提包。手提包离他仅有几步远,但他已走不过去了。他扑倒在雪地上,一寸寸地爬了过去,张开双臂,紧紧搂抱住了手提包。他曾听人说过,临死前抱住不放的东西,死后也不会放开。
“抱紧,抱紧,抱紧……我要抱得紧紧的……”对自己的生命下达了最后一次命令,他的头,蓦然地垂了下去,垂在手提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