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8、第 148 章(1/2)
阳春三月,日光微醺。
他跟着母妃蹦蹦跳跳的去给父皇请安,他那时七八岁,已经长到母妃腰际,手心里攥着一把木制的小刀,展示似的比划给母妃看。
——身边的教养嬷嬷一脸惨不忍睹。
他这副模样太过顽劣,七八岁的年纪,母妃又向来惯着他,调皮捣蛋,宫里几乎是万人嫌,父皇推行尚文知礼,他的皇兄皇弟都安分懂礼的很,唯独出了他这样一个异类。
最小的六弟因为病弱更得父皇宠爱些,父皇看他的目光冷淡,但好像也没有什么关系,父皇冷落他,他就悄悄去拉母妃衣袖,然后就能看见母妃把手从父皇掌心挣脱出来,安抚的摸摸他的脑袋。
他弯着眼睛去蹭母妃掌心,眼角余光能看见父皇微微抽搐的嘴角。
“……”
父皇对他冷淡一分,母妃就会加倍的对他补偿回来,母妃从来不让他受任何委屈,所以,有什么关系呢?父皇的宠爱,他才,不需要。
不过今天的请安似乎格外长一些,他昨天晚上玩的太晚,这会儿有些困了。
眼帘正要合上之际,小太监突然领了一群小少年进殿,他一眼看见最前方那个身着青衣的小公子。
一身剪裁合身的浅青锦衣,束着端正的玉冠,精致好看的眼睛之中带着一丝冷清,让他无端想起初春抽发的纤长的柳枝。
他立时记起,今日似乎是要挑选伴读的日子。
伴读就是以后可以时时刻刻陪在他身边,陪着他读书,陪着他识字的人,至于母妃说的那些什么日后的心腹根基之类的,那都不是他现在能明白的事情了。
“母妃——”
“母后,我要他!”
跟他一同出声的是他的二皇兄,皇后唯一的嫡子,朝堂内外默认的未来的储君。
李云深不太喜欢这个皇兄,明明没什么本事,力气比不过他,念书比不过四弟,长得还不如六弟好看,但总是仰着脑袋走路,好像眼里装不下任何人的模样,那个词叫什么来着?
——目中无人。
哦,这个词还是后来谢公子教他的。
而且二皇兄也不喜欢他呀,看他的时候就恨不得把他脸上盯出两个洞来似的,所以大家都是互相不喜欢而已。
而后勤政殿便乱成了一团,母后和母妃争执着,父皇扶着额,小皇子由嬷嬷们领着乖巧的坐在一旁吃糕点,那群小公子们则还跪在地上。
他就一眨不眨的盯着那个小公子看,哇,真好看,比小皇子里最白净清秀的六弟还要好看。
母妃和母后素来不对付,这一场就没有争执就没有结束的时候,小皇子们只觉得无聊,苦的却是那些小公子们,过了小半个时辰仍未有结果。
李云深挣开嬷嬷的手,捏了一小块糕点,噔噔跑到小公子面前悄悄塞进他手里。
——他所谓的悄悄就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自以为无人发现的,小心塞进人的掌心。
一直扶额的皇帝陛下终于因为自家三小节的动作激记起了众位世家公子,瞥了爱惹事的三儿子一眼后,方才挥手命人起身。
——他险些以为臭小子又要调皮,往常皇亲里来两个小表兄都没见他客气过,该欺负哭的一个都没放过。
——这回怎么这么乖?竟然不是塞毛毛虫?
母妃不赞同的看了他一眼,他只好就乖乖的回到了母妃身边,去拉母妃的袖子。他在外面顽皮的很,但在母妃面前他一向十分明白什么叫识时务者为俊杰。
母妃带他回了延庆宫。
他是一个人回去的,二皇兄得了伴读得意洋洋的朝他笑,而他只是有些不舍得去看那个小公子。
自始至终,哪怕是他给小公子塞糕点,他都未曾抬头看他一眼,为什么呢?
——他明明一直规规矩矩没有捣蛋啊。
他有些苦恼,父皇试图补偿让他再挑选一个中意的,他拉着母妃的手,摇头。
母妃教过他,如果得不到那个最好的,那么宁可一个都不要。
走出去的时候,那个小公子似乎偷看了他一眼,又似乎没有,李云深看过去就看见他低着头,安静的看着手里的糕点。
——他不喜欢梅花糕吗?
李云深很想去问一问,但二皇兄站在那里,他一点都不想过去。
回去的路上,母妃问他为何那么想要谢国公府的小公子做伴读。
那时的母妃大抵是希望他说出些什么,谢国公府如今势力鼎盛,而谢小公子是谢老国公最为疼痛的孙儿这类的话。
但他歪头认真想了想,说,“因为他最好看——比母妃还要好看!”
“……”
这是个失败的回答,让淑妃娘娘在多年来一直有种,儿子有了媳妇就不要娘的感觉。
但淑妃会不喜欢谢公子,兴许还要归结于方才的争执,她在深儿挑伴读的事上输给了皇后,而她向来心高气傲,每回看见谢家那个小公子,她都会想到他输给皇后——只因为皇后才是那个人明媒正娶的妻。
而后李云深则因为烤御花园里的红鲤被父皇禁足了三个月。
三个月后,他回国子监上课时发呆,被太傅拎起来背书,正绝望时,身后有轻声提醒。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
声音好听,人也好看,他偷偷往后望去,惹的太傅敲响桌子——
——那是少年时的谢青吾。
天资聪颖,俊秀温雅,出身不凡,哪怕眉目间略显冷清,也是国子监里最得太傅欢心的学生,哪怕目中无人如二皇兄也要笑着同他说话的人。
但好景不长,谢老国公故去,谢父执掌谢氏,从外面勾栏里接出了一个娇媚的女人,还带着一个半大的孩子。
谢夫人病了一冬,病好时中馈移手,夫君尊重不在,谢青吾在宫中开始举步维艰。
人性本就是趋利避害,而皇宫之中,捧高踩低,永不曾少。
李云深第一次明白这个道理,便是因为谢青吾。
谢父无能,谢老国公故去不过一年,原本牢牢握在手中的兵权便被陛下收回,就算还剩下个世家的架子,在朝中也算不得什么了,而连谢国公都不看重了的谢青吾,日子也越发难过起来。
李云深第一次发现此事是在一次课上,几个世家子弟故意打翻了谢青吾的砚台,浓黑的墨汁溅了他一身,他没多说什么,低身去拾时又有人踢了砚台一脚,那端砚登时便碎成两半,墨汁溅在他脸上。
少年白皙的侧脸像是突然长满了黑痣,他微一愣神抬袖去擦,便糊了一整张脸,周围便登时一片哄笑,太傅沉默不言,只让他出去清洗。
然而这并不算完,国子监的宫女不知听了谁的话,并不上去伺候他,他独自在清洗时被世家公子支使小厮推进了井里。
李云深一开始也以为只是玩笑,直至后来发觉不对时,谢青吾已经摔进了井里,少年们探头探脑地站在井边嬉笑,他们并非当真想淹死谢国公府的小公子,却只准备在他将死未死之时将他捞起来。
——孩童的恶意有时令人胆寒。
后来这群嬉笑的公子被赶出了国子监,因为他们失手将淑妃的三殿下推进井中,并见死不救。
陛下震怒,将那几位世家子弟的小厮全部处死,父辈受斥,小辈禁足。
而李云深和谢青吾的关系,开始以常人难以理解的速度好起来。
谢国公府未曾败落时,其实多半都是谢青吾在照应李云深。
李云深功课不好,若不是谢青吾时常帮衬,他自己在太傅面前实在是难以过关,而且因为他跳脱(调皮捣蛋)的个性,跟皇兄皇弟们一直都合不来——也就是四皇弟不嫌弃他。
或者说没有皇子愿意和他好,他是淑妃的儿子,而淑妃一生嚣张跋扈,圣眷优渥,相应的忌惮嫉恨的人也多。
那一回两人被捞起来时都灌了不少的水,但李云深因为从小下水摸鱼,情况要比谢青吾好的多。
淑妃听闻李云深落水,亲自赶来国子监,他母妃从前习武,身子骨不是闺阁中那些弱质女子,哪怕当时李云深已经bā • jiǔ岁了,还是能一把把他抱起来。
——她拍着李云深的背,额头抵在李云深湿漉漉的发上,整个人都在颤抖。
那时李云深尚且年幼,并不知一向强势的母妃何以这般激动,一直到后来才慢慢懂得。
这个宫中想要他们母子死的人太多了,她再如何强势,说到底也不过一个母亲。
最后是母妃将他抱回去的,他就伏在母亲怀里,初秋的天,风一吹就冷得瑟瑟发抖,母妃将他抱得很紧,哪怕父皇来了也不肯放。
皇帝将两只落汤鸡轰去泡温泉沐浴,因为他要哄自己媳妇儿。
谢青吾十分狼狈,一身的泥水和墨迹,长发湿哒哒的粘在眼睛上,湿透的衣衫勾勒出单薄的身躯,瘦的叫人惊讶。
有几滴墨汁溅进眼睛里,他攥着锦帕好几次都没擦干净,反而将眼眶都擦红了,李云深游过去帮他擦眼睛,他怕弄疼他,动作轻得出奇,可谢青吾的眼眶却慢慢的更红,就在李云深以为他是否会哭出来的当口,他扬起了头,把眼泪倒灌了回去。
李云深无端觉得心疼。
当天晚上谢青吾会送回谢国公府时,母妃在给他擦头发,母妃少有那般温柔的时候,他像只大猫,在母妃怀里听见声音后迷糊了一下,突然蹬蹬跑出去,给人塞了一个暖炉。
虽然还是秋天,但刚刚落了水,路上多冷啊。
谢小公子捧着暖炉许久未曾抬头,冰冷的手指普一接触热源,烫得几乎叫他捧不住,可又根本舍不得放手。
许久他轻声道,多谢殿下。
很久之后谢青吾都能记得那一刻自己掌心的温度。
疼痛得让他冰凉的心脏,隐隐发疼。
第二日李云深就钻进延庆宫里的库房,将父皇赐下的龙鱼砚台翻了出来,放在了谢青吾的案头。
——御赐的,看谁还敢打翻!
他想护着谢青吾。
于是那一日国子监放学时,二皇兄径自回宫,丝毫未曾顾及身为伴读的谢青吾。
谢国公府不复从前荣光,他本就有些不满,而如今谢青吾又与李云深亲近,他更是不喜,再者,谢国公如今分明对谢家三子谢青元更为疼爱——他只比李云深大上两岁,但远不是李云深那样单纯的心思。
淑妃太强势,将李云深保护的太好了,她失去过一个儿子,再加上陛下对李云深冷淡,她自觉深儿缺了父皇宠爱,她做母妃的,更要加倍补偿,是以恨不得把李云深捧在掌心里疼宠。
其实天子对她百般宠爱,她所享用,有时甚至越过皇后,而但凡给了淑妃的,到最后自然都落到了李云深手中。
二皇子走得决绝,谢青吾在夕阳下站了一会儿,二皇子不喜他,他却不能任性,他除了去追上二皇子外,别无他法。
当日二皇子罚他在殿外跪了半夜,他年纪虽小,但人情冷暖经历的并不算少。
七岁那年,娘亲和哥哥带他出去看花灯,他在街上瞧见父亲抱着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男孩叫父亲爹爹,身旁娇艳的女人握着父亲的手轻声叫相公。
那日是他生辰,他曾去书房央求父亲和他出去看灯,父亲以公务繁忙为由拒绝。
他盯着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在母亲和哥哥赶来之前,拉着娘亲的衣袖往另一边去,他说:“娘亲,那边的灯不好看。”
说话时他甚至还在笑,母亲体弱受不得刺激,他想。
他怕母亲受不住,她那样常年病弱的人,又对父亲那样用情至深——
有什么事他受不住的呢?不过是被罚跪半日罢了,他正在黑漆漆的长廊里,冷静的想。
从小被宠大的世家公子,沦落到任人欺凌的地步,也不过一夕之间。
——好在三殿下对他极好。
年后生辰,正赶上秋狩。李云深在小皇子的比试中出了些意外,受了些伤,在营帐里养着,谢青吾不愿意去看二皇子的脸色,也不放心三殿下,便也寻了个由头留下在帐子里给李云深念书。
李云深生平最不喜欢读书念书,太傅念书他总是睡着,但能是因为谢青吾生了一把格外好听的嗓音,他到也还能听得下去。
但听久了难免无聊,一向闹腾的李云深哪里受得住这种憋屈,当天夜里便拉着谢青吾偷偷跑出围猎的山林,去山下看热闹。
原以为他们肯定是跑不出去的,但不曾想一路顺利,李云深觉得是自己身手好,谢青吾却明显感觉到身边一重又一重非比寻常的护卫。
——有人放了他们出来,并派了重兵护卫。
大约是要出些重大的事情,不愿让三殿下搅和在里面。
会出些什么事情呢?是否会与三殿下受伤有关?他这样想着,冷不丁被人拉住了手。
“殿下——”他受了惊吓似的喊了一声,然后在张口的瞬间被喂了一样东西进嘴里。
——甜丝丝的。
“这是?”他睁大眼睛。
“松子糖啊,好吃吗?”李云深也是第一回吃,以前吃什么都要验毒,母妃又不让他吃没验过的东西,自然,御膳房也不会做这些市井玩意儿。
谢青吾愣了愣,那甜从舌尖滑到心口,明明是街上一般的吃食,比不得御膳房的精致,甚至甜得有些发腻,他那样挑食的人却并不觉得难吃。
“嗯,”他点点头,轻声道:“好吃。”
然后,然后就看见李云深欢欢喜喜的转头向老板道:“都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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