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出狱(1/2)
林傲雪被困在名庭山行宫的地牢里,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出去的机会。但凡北辰贺还有一点良心,或者觉得她还有一丝半点的用处,便不会轻易让她死去。
北辰贺设了这个局,让她获罪,被皇帝关入地牢,但因为林傲雪只是被皇帝迁怒,罪不至死,所以只要他在背后设法操纵,便可轻易将林傲雪救出,还能以此彻底收服林傲雪,让林傲雪感激涕零,而后便好为他所用。
林傲雪靠在冰冷而潮湿的墙面上,感觉浑身肌肉都在寒冷之中痉挛,她却只能用力抱紧自己,脸上的面具在与猎豹搏斗的时候就脱落下来,不知落在何处。
散落下来的头发遮盖了她狰狞的面孔,看起来落拓而狼狈,让人平生出无端的荒凉之感。
暗无天日的地牢里,时间变得尤为缓慢,她的意识浑浑噩噩,时而清醒时而混沌,即便短暂地醒了,也不过区区数息,便又陷入漫长的沉寂。她肩上的伤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点一点恶化,开始溃烂,先是发炎,而后化脓,从皮肉里渐渐生出驱虫。
受伤的胳膊几乎已经抬不起来,稍微一动,就好像能从肩膀上掉下来似的。而她自己这几日也一直高烧不退,每天都有侍从来将馊掉的饭菜和水放在牢门外,让她醒时自己去拿。
她不想过这样卑微低贱的日子,但却不得不妥协于内心翻涌不止的仇恨,她挣扎着从墙边起来,本想站起身,却因为腿脚虚软而摔倒在地。她匍匐着朝牢门爬过去,趴在门边,用血污的五指抓着饭菜,和着腥臭的泥屑一起塞进嘴里。
她要活下去。
不管多么卑微,多么痛苦,她都要活下去。
唯有一天天地挨过,努力活下去,才能等到重见天日的可能。但凡有一丝机会,只要还能离开这里,她便会将今日所受的一切苦难,十倍百倍偿还。
她心中并不觉得凄凉,虽觉世事难料,但这痛苦却也是最好的磨刀石,打磨她的傲气,让她明白自己的对手是多么强大,她必须隐忍,步步为营,变得越来越坚韧,以至于,没有什么痛苦能让她放弃复仇的可能。
林傲雪不知道自己在狱中待了多久,她苟延残喘,徘徊在生与死的边缘,每多活一息的时间,也让她觉得庆幸。
伤口已经痛到麻木,她似乎听见老鼠在她耳边吱吱叫着,微微睁开眼,视野昏暗,只在极远的地方能看见一点点从铁门缝隙中透出的光。模糊的视线中,有老鼠在啃咬着她的指尖,她稍微一动,老鼠便受到惊吓,顷刻间跑没影了。
林傲雪口中出乎一口气,还能有这小东西陪伴着她,倒也不觉得无趣。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了,再如何缓慢,也不曾停歇。
终于有一日,地牢的门被人打开,光亮从门外透射进来,刺得林傲雪睁不开眼。恍惚间,透过眼睑的缝隙,她好像看见一个人影朝她走了过来,有女子的惊呼声响起,随后便是加快了节奏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牢门丁零当啷地响,锁链被人解了下来,一蓬馨香扑了满怀,是陌生的脂粉味。林傲雪来不及看清那人的样子,便两眼一黑,彻底昏死过去。
北辰泠领着人来了地牢,要将林傲雪带出去,却在牢门打开的那一瞬,无端地愣了下来。
她嘴里情不自禁地溢出惊呼之声,即便已经尽可能地想象林傲雪在地牢内如何艰苦,眼前所见的景象也远比她的猜想凄惨百倍。
她回想起林傲雪那日悍勇地击杀猎豹时的场景,与此时瑟缩在地上,骨瘦如柴的林傲雪简直判若两人。她下意识地加快脚步,命令狱卒将铁门打开,不顾林傲雪一身脏污,以千金之躯扑过去将林傲雪抱起来。
林傲雪的身子实在过于纤瘦,瘦到即便是北辰泠,也能毫不费力地将她抱起。北辰泠心下觉得奇怪,这样一副身躯,怎么也不像男人的体格,瘦弱得像个姑娘。
她埋头去看林傲雪肩头的伤,被那腐烂的伤口上蠕动的驱虫吓得脸都变了颜色,她何曾见过别人如此凄惨的模样。她强忍着内心恶心的感觉,用力撕开林傲雪肩头的衣服,将那些虫子从她身上摘出去。
相比之下,林傲雪脸上的烧伤倒不显得那么丑陋了。
北辰泠感觉自己已经用掉了此生所剩无几的勇气,若非林傲雪那一日不顾自身安危毫不犹豫地救了她的性命,若非那一刻,她看到林傲雪的脸孔与故友重合,她一定不会如此愧疚。
而最后,林傲雪还因为皇帝激怒之下丧失理智的判断被牵连入狱,这让北辰泠不得不站出来,替她讨回公道。
三皇子膝盖受创,从此成为废人一个,皇帝怒焰难消,谁的谏言也听不进去。然而派出的宫廷禁卫根本没有查到那放冷箭之人的踪迹,猎豹是为何出现在围场里也探查不清。
一众大臣跟着皇帝一起在名庭山住了十来天,每日都要忍受皇帝的喧天怒火。
直至三皇子伤好一些了,皇帝的怒气渐渐散了些,她才去恳求皇帝看在林傲雪救过自己的份上,宽恕她,并在皇帝的寝宫外跪了两个时辰,而后宗亲王北辰贺也替林傲雪求了情,皇帝才终于松口,让她可以去将林傲雪领出来。
只是没曾想,牢狱短短十天时间,已经将林傲雪折磨得不成人样。
北辰泠扯下林傲雪肩头破开的衣服,将她的伤口暴露于空气之中,原本她想着人帮忙,将林傲雪抬出牢笼,却在此时,意外地瞥见林傲雪松开的衣领处,露出了一角白色的纱布。
北辰泠猛地愣住,她明明记得,林傲雪入狱之时并未有人来给她包扎伤口,皇帝正在气头上,又怎么可能顾及林傲雪的死活,除此之外,林傲雪也没有别的伤势在身,那这厚实的纱布究竟因何而来?
她手上动作一顿,视线不由自主地瞥过林傲雪的脖颈,她的脖子与肩膀交接之处柔和的曲线也不似男儿,显得格外柔和温软。北辰泠脑海中飞快闪过一个可能,让她呼吸凝滞的同时,也不由自主地探出手去,背着狱卒悄悄揭开林傲雪的衣衫。
衣领之下,是用纱布层层勒紧的胸口,再往下,腰身纤细,盈盈一握。
北辰泠终于知道林傲雪为什么那么瘦弱,又为什么那么纤柔,体重那么轻。
原来,她是个女人。
北辰泠心如擂鼓,视线从林傲雪的衣领处收回,又看向林傲雪脏污的脸。
那斜靠在她肩头的侧脸映入她的眼帘,让她觉得很是熟悉。
林傲雪长得像她儿时的故友。
这个念头一瞬间在她的脑海中疯狂生长,以不可阻挡的势头冲破一切理智与矜持,让她无论如何,想要弄清事实是否与自己所想一样。
旁侧侍卫见她愣神,以为是林傲雪身上脏污,令北辰泠无所适从,便想搭把手,将林傲雪从北辰泠手中接过来。北辰泠却下意识地推开他的双手,而后在后者惊讶的视线中,愣怔地摇了摇头。
她不着痕迹地收拢林傲雪的衣襟,将暴露她身份的可能刻意掩藏起来,在一众侍卫惊慌而震撼的目光中,将林傲雪整个抱了起来,然后不顾众人劝谏,硬是将林傲雪抱到自己下榻的宫殿。
北辰贺听闻属下来报,说北辰泠去地牢带出林傲雪之后,竟然直接将林傲雪抱去了她的寝宫,北辰贺眉头一皱,眼里露出两分深思之意,旋即摆了摆手,道:
“不用管她,若能有个人让她收心,也好。”
北辰泠将林傲雪抱去寝宫之后,并没有第一时间让人去找大夫,她将不顾林傲雪一身血污和肮脏的泥渍,直接将林傲雪安置在自己下榻的床铺上。
她遣散了宫内侍从,也屏退了一众婢女,关好门窗,这才回到床前。
林傲雪紧闭双眼,一侧脸上有被灼烧后狰狞可怖的伤痕。
北辰泠用被温水濡湿的绵巾擦拭林傲雪脏污的脸孔,她披散下来的长发遮挡了被烧伤的半侧脸庞,血污被抹尽之后,看起来多了几分柔软温润的感觉。
这样一看,确实是个姑娘。
而且,与她曾经的故友,越发相像。
北辰泠的心跳越来越快,她用力抿紧了唇,颤着手小心翼翼地轻抚林傲雪露在外面的半边脸颊,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抑制住内心激荡不已的情绪,转而将视线落在林傲雪受伤的肩膀。
北辰泠不会医术,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林傲雪的肩伤,但她明白不管林傲雪是不是她心中所期盼的人,林傲雪女子的身份都暂时不能透露出去。
她轻手轻脚地解开林傲雪的衣衫,将她受伤的肩膀完全袒露出来,用干净湿润的绵巾简单清理了一下伤口旁侧的血污和泥渍,又替林傲雪换了一身衣物。
北辰泠身为宗亲王府的郡主,何曾如此认真细心地照看过谁,只因林傲雪与她心中故友长得有几分相像,她便不由自主地,生出亲近的心思。
她亏欠那人太多,只是对一个与之相像的人好一些,都好似让她心里得到一些安慰,将这份愧疚能假林傲雪传达给那人一样。
虽然离开了那阴冷潮湿的环境,但林傲雪的伤势并没有好转,她依旧发着急热,浑身湿冷,不一会儿便出了一身冷汗,濡湿了北辰泠的被褥和新换的衣服。
北辰泠一直注意着林傲雪的情况,心知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总不能让围场中的大夫来替林傲雪看伤,若真如此,林傲雪的身份一定一下子便暴露了。
她左思右想,最终还是咬了咬牙,亲自去寻了北辰贺。
北辰贺在院子里坐着饮茶,因为三皇子受伤之事,行宫内的官员都不敢太过放肆,这几日基本上没什么人出门,北辰贺也清清闲闲,无事可做。
忽然有侍卫过来,与北辰贺附耳说了几句话,北辰贺眉头微蹙,而后转头,北辰泠已经走进院子,于北辰贺身前立足,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父王”。
“泠儿日前受了些惊吓,今日又去牢里救了人,怎么不好好歇歇,到为父这里来有何事啊?”
北辰贺脸上露出和蔼笑容,俨然一个慈父。
北辰泠脸上没有多的表情,她微垂着眼睑,小声说道:
“泠儿近日身体不适,许是因为日前受猛兽所惊,夜夜梦魇缠身,不知父王可否替泠儿与皇叔说一声,泠儿想先下山去。”
待北辰泠说完,北辰贺眼里闪过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追问道:
“泠儿是否还想带着林傲雪一起下山啊?”
北辰泠知道此事一定无法瞒过北辰贺,便也没有刻意隐瞒,而是坦然回答:
“林千户救过泠儿性命,也是因泠儿而受伤,但这名庭山上气候寒凉,并不适合养伤,还请父王应允。”
北辰贺哈哈笑了起来,饶有深意地说了一句:
“这小子倒也是个有福之人。”
北辰泠故作不解,没有答话,北辰贺大手一挥,也没有继续揪着不放:
“行,你便先带他下山养伤吧。”
得了北辰贺的应允,北辰泠心头松了一口气,北辰贺自有法子说服皇帝,她恭恭敬敬地告了退,然后又回到自己的寝宫,简单收拾了一下,着人备了车马,这才将林傲雪抱进马车里,驾车下了名庭山。
下山之后她没有直接让马车回到宗亲王府,而是让侍从将马车赶去了她在京中的一处私宅,安顿好林傲雪后,又让人带话去了烟雨楼。
半个时辰之后,云烟神色复杂地出现在北辰泠的私宅门外,抬手敲响了院门。宅院的管家将房门打开,恭恭敬敬地将云烟请进屋里,直接将其带到北辰泠所在的屋子。
北辰泠听闻屋外传来的脚步声,知道云烟已经到了,她转头朝房门看去,便见云烟一身湛蓝长裙,容妆精致魅惑,但手里却提了一个与她形貌极不相符的药箱。
“民女云烟,见过郡主殿下。”
云烟说着,同时俯身垂首,朝北辰泠行了礼。
管家识趣地转身离开,北辰泠则站起身来,她的目光前所未有的严厉,冷漠又富有杀意地怒视着云烟,狠声质询:
“她既是个女人,你为何知情不报?!”
云烟此番回京之前,一直在北境的烟雨楼,她的所有经历北辰泠全部知晓,自然也清楚她曾经进入军营,成为军医,替林傲雪看过好几次伤,还与她一起执行过任务的事情。
云烟绝不可能不知道林傲雪是个女人。
但云烟却私自将这个秘密隐瞒下来,这让北辰泠感到极端愤怒,她觉得云烟不忠,甚至让她动了直接杀了云烟的念头。
“还请殿下息怒。”
云烟的神情波澜不惊,早在她来到这个宅子,进入这间屋子,看到床上的林傲雪和满眼通红的北辰泠时,她便明白,林傲雪女子的身份虽然暴露了,但不论是林傲雪还是她自己,都不会有性命之忧。
她不知道北辰泠知晓了林傲雪的身份之后为何如此激动,又为何选择刻意隐瞒,直觉告诉她此事蹊跷,但她听命于北辰泠,只按照她的吩咐行事,除此之外,北辰泠要做什么,为什么做,与她毫不相干。
北辰泠怒视着云烟,见她不解释,也不害怕,她竟有一种自己发怒才是修养不够的错觉。过了好一会儿,她的情绪越渐汹涌,不由痛苦地闭上双眼,眉心隐现挣扎,片刻后,她无奈叹息一声,侧身让开,对云烟说道:
“治好她的伤。”
云烟依言来到床边,林傲雪发着急热,眉心紧拧着,即便是陷入昏迷,也依旧极为痛苦,她浑身滚烫,肩上被猎豹咬伤的地方皮肉已经溃烂,脓水浸染了衣衫,看起来格外狼狈凄惨。
云烟鼻头一酸,眼里起了泪意,但她没将自己动摇的心绪表现出来,她喉头一动,强压下心里的酸楚,开始替林傲雪清理伤口。
林傲雪被咬伤的是左侧的肩膀,恰是初时她们在永安相遇时,林傲雪被蛮人一箭射伤的那一侧,云烟摇头苦笑,林傲雪这肩膀真是多灾多难,箭伤才好了没多久,又被凶兽给咬了几个窟窿。
她用心地替林傲雪清洗伤口,趁着林傲雪还昏迷着,感觉不到太过明显的疼痛,先割掉她肩膀上已经腐坏的皮肉,再用滚烫的烈酒驱散凶兽獠牙上的毒素,这才细细上药,好好包扎。
这样繁复的过程,每一步都伴随着剧烈的疼痛,若林傲雪醒着,恐怕会因为疼痛而癫狂。
但是,不管云烟处理得多么仔细,林傲雪这条胳膊,因为被凶兽咬伤,伤口腐坏严重,要想痊愈,还需得多费些心思。就算最后能尽可能不影响手臂的活动,也注定不能恢复到最好的状态了。
思及此,云烟心里便觉绞痛,好像这伤伤在她的心上。
“她为什么会伤成这样?”
云烟手上动作不停,眼里的情绪也没有起伏,语气平平,并没有透露出过多的心绪。
“宗亲王叫她来参加春猎,被豹子咬了。”
北辰泠的声音听不出喜怒,言简意赅。
“就算是被咬了,若及时将她送下山,也不至于严重到这个地步。”
云烟意外地没有接受北辰泠给出的答案,待她替林傲雪将伤口包扎好了,她抬起眼来,脸色少有的严肃,竟让北辰泠感受到一丝来自云烟心中的愠怒。
从云烟动手替林傲雪清理伤口开始,北辰泠便坐在一旁,将整个过程看在眼里,云烟对林傲雪的伤,远比以往她见过的任何人都更用心。
北辰泠的视线迎向云烟,落在后者看似波澜不惊的脸上,眉头一皱,道:
“我没有义务告诉你整件事情的经过。”
云烟沉默下来,没有再反驳。
“我可没见过你对别人那么好。”
北辰泠又言。
云烟避开北辰泠的视线,她的目光平和之中透着一股细腻而柔韧的感情,余光扫过林傲雪渐渐松开的眉头,脸上的冰霜缓缓消解,回答北辰泠:
“因为她与别人不一样。”
北辰泠沉默地看着她,竟无法反驳她的话。这一刻,北辰泠心里不知为何生出一种感觉,就好像,云烟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连她的内心也跟着变得坚强起来。
“呵……可不见得。”
在沉默许久之后,北辰泠忽然想起了什么,她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斜睨了云烟一眼,而后从袖口中取出一个物什,随手朝云烟扔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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