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1/2)
大年初三的早上,鸿州城区外的镇里还弥漫着鞭炮的□□味。
前几天回乡走亲戚的浪潮一过,现在反而清静下来,空旷的街道两旁偶尔响起几声零落的爆竹,远处每隔一阵就有祭祖的人点炮仗,噼里啪啦在低矮的房屋间传出回音。
一家作料加工厂附近的仓库内,两大只纸箱被推进了门,堆在角落码好,一瞬间烟尘四起。
身形微胖的男人顶着一颗闪亮亮的光头,风尘仆仆地拍去两手的灰,捡了个不那么脏的箱子一屁股坐下去。
他先翻开手机看时间,随后开始在身上的口袋里搜寻什么。
年轻干瘦的小青年紧接着搬了三口纸箱,颤巍巍地在地上放下,刚起身张嘴就叫:“江哥。”
见他在找东西,小青年忙把自己沾满泥土的手放在裤子边擦擦,殷勤地递了根烟过去,还十分上道地帮他点着,笑得谄媚。
“江哥,您抽烟。”
钱元江享受着小弟的伺候,很是得劲地眯眼朝天喷了一口,加湿器似的不疾不徐。
青年于是跟在他旁边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话说。
“哥,这回袁老大让您看货,摆明是真把您当他心腹了,老陈跟他那么久都没这待遇呢。”
他利索地翻出纸杯,给钱元江接烟灰,继续拍马屁,“就那张炳,您介绍的人,他二话没说就用了,别提多器重您了。”
他嘴一直没停,钱元江却不着急搭理,舒舒服服抽完一整支,才转过头来漫不经心地骂:“你懂个屁。”
“袁老大早就来鸿州啦。”
“你以为他信任你呢?周围没他的人盯着,他肯放心让我们俩过来看着货,做你妈的梦。”
小青年挨了一顿喷,不发火也不气馁,仍旧讨好地笑:“对对对,江哥说得都对。”
“我就不懂,今后还要跟哥好好学。”
这句话钱元江受用,抬手鼓励般地摁在他肩头。
青年憨厚又老实地“嘿嘿”两声,抓抓后脑勺,一副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他羞涩了一会儿,目光落在那些大箱子上,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然问:“江哥,这儿得有多少货啊?”
钱元江瞥了他一眼,“问那么多干什么?跟你有屁关系?”
小青年的目光直愣愣的,一动没动,好像还咽了唾沫,喃喃自语地开口:“我听人说,就这么一小袋,要是被警察抓到了,得判三好几年的……”
小弟是个新入行的二百五,跟着自己亲哥来的,天生脑子缺根筋,大概除了溜须拍马一无是处。
钱元江听完就觉得手下是个不会聊天的shǎ • bī,让他连再抽根烟的兴致也没了。
“怕?怕就别干,回家种地去吧。挑粪水扫猪圈够安全,年底还能给你评个劳动先进!”他冷冷地哼一声,走到窗边捡了瓶矿泉水拧开。
青年察觉到他生气了,立马回过神又殷切的贴上来。
“没有,没有,我嘴贱胡说八道的,怎么会怕呢,真要怕当初也不会非得跟着江哥您混了是不是?”
钱元江这次并未回话,只捏着喝了一半的饮料瓶,神情深邃地望出去——崎岖的山路正蔓延至远方,蓝天广阔得寻不到边际。
而仓库的窗开得极小,阳光照出空气中细微的浮尘。
他眼睛一眯,良久才阴测测地说道:“我不能被警察抓到。”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笃定的重复了一遍:“我不能被警察抓到。”
*
艾笑是在下午到达古镇的。
年节浓郁的喜庆慢爬大街小巷,那些赶着出售当地特产的店铺老板们卖力的用铲子翻动大锅里的小吃,各色香气汇集在一起,形成一股热闹的人间烟火。
谭悦把行李箱拖进宾馆时还在遗憾地抱怨着没赶上抢头香的事。
“都初三了,今天烧香肯定没有初一灵验,佛祖会怪我们不诚心的,办事绝对大大打折扣,三折!”
白琰踢掉高跟鞋坐在床边休息,“别做梦了吧你。初一烧香也不会让你多考几分,再说那么多人你抢得到头柱吗?站前排的可都是膘肥体壮的各地老板,你拿什么跟人家抢?拿键盘?”
扛着键盘曾经叱咤风云地谭悦据理力争:“也比不抢强啊——”
这段时间是一年一度地买票困难季,赶着回家的都不知道提前多久就把票订好了,她们出行的决定做得晚,只剩下初三还有空余。
艾笑走到窗前拉开帘子,光一下子投射进来。
太阳西落了,再过一阵就要到傍晚天黑。
她转头说:“这么惦记头香你不吃年夜饭了吗?人家做生意的才赶着去抢,你这么着急干什么……”
“我也急啊!我快高考了。”后者沉痛的握拳捶胸,“明年再抢不到,清华北大一定会离我而去。”
白琰在边上狂掀了几个白眼。
迷信!
中国的新一代真的要垮了!
三个人简单的收拾起自己的日用品,准备出门吃饭逛逛古镇。这里的夜景也是一大亮点,据说还能看到许多赶着来拍片子的网红大v。
谭悦早些时候一张嘴舌战过微博群儒,此刻非常想看看跟她激战到天明的博主们,不开美颜都是什么模样。
她在那边叽叽喳喳地催着出门,艾笑拎起包,解锁了手机之后,视线落在背景图上停顿了有半分钟。
不知道林现现在在什么地方……
十天前他出差走了以后,只有过年凌晨才接到一个电话。
他的背景很安静,声音也显得刻意压低过,估计是在厕所或是别的什么地方悄悄打来的。
聊天的内容充满了单方面的内疚,林现还在为今年失约的事情忏悔不已。
“早知道年前结束不了,我就不跟你做那样的承诺了。”
艾笑:“没关系,什么时候去不是去啊。没事儿。”
他紧接着信誓旦旦的保证:“你放心,我和我妈谈好了,等我从鸿州平安回来,就带你上北京……”
艾笑对着手机火急火燎地阻止了他给自己高高立起来的flag。
“诶诶诶——这种话不能乱讲!”
林现什么也没说,只轻轻地笑。
似乎他打这通电话过来,就想听她气急败坏的炸毛一样,仅仅听着便当是过完年了。
艾笑想了想,给他发了条消息。
——“我到菩提山脚了。”
——“晚点拍夜景给你看。”
这是临行前林现跟她做好的约定。
闲得没事找他唠嗑是艾笑的习惯,因为不能指望他主动挑话题。但是看这次林现上的专案好像比较重要,艾笑本来不想打扰的,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反而是他提出要求,每到一个地方就来微信汇报一句。
虽然从来没见他回复过。
“喂——艾笑。”白琰自背后一把抱住她,顺便将手机摁了下去,“你这会儿对着一栋楼拍什么拍啊,有什么好看的。”
“走啦,吃饭去了,晚上再拍。”
信息刚刚发出去。
林现当然没机会看,他的私人手机暂时存放在了队里,眼下身上只带了一部工作专用的,联系人那一栏里躺着的全都是同事。
夜幕已经降临,他坐在车内,几近百无聊赖,便拿着手机一遍又一遍反复观察那条从险境里传来的线人短信。
大概是在出发前一天,交易的地点就落实到了禁毒大队。
上家要求钱货分离,买卖双方等在姓张的在鸿州的玩具厂,另有运货与接货的小弟在白湖公园,只要各家老大一谈妥就立刻交易。
交易日期是初五的晚上。
赵凯带着人提前在玩具厂和公园附近的交通要道布控设伏,整个中队差不多全部出动了,还包括鸿州警方,这几天大家都睡在车上,以便随时行动。
“林队,你没休息啊。”
同行的刑警钻进车来,递了瓶水给他,“喝水。”
林现说了句谢谢,却没喝,只是先放到一边,仍旧继续琢磨那条短信。
刑警坐在他旁边,伸长脖子张望,不解地问:“你还怎么在看这个?”
“我见你最近老翻出来,这消息有什么不对吗?”
他这时才把水拧开,沉默地皱眉,好像自己也拿不准似的思索良久。
“嗯……我只是觉得,还存在不合理的地方。”
手机里有玩具厂和白湖公园周围的详细情况,他们是负责把守公园的,望出去一片萧索,大门紧挨着公路,连车都很少经过。
而玩具厂就更荒凉了,坐落在临近郊区的位置,四面是广阔的平地。
对方便问:“什么地方不合理啊?”
赵凯在耳机中听到,不以为意地嚷嚷:“他是对我有意见。”
“换成是他的人传回的线索,他就不会这么想了。”
林现无声地一笑,朝身边的同事隐晦地摇摇头,于是用手摁住了话筒。
“两个藏匿点都很荒凉,确实符合交易时常选的地点特征,但是怪就怪在,它太荒凉了——”他指着地图四周,“拿玩具厂来说,方圆一公里左右基本没有建筑物,也没有树木遮挡,如果一旦出现意外,路线几乎暴露在警方的视线范围,撤退都成问题,这并不方便他们收尾。”
刑警若有所思地颔首。
“另外是白湖公园。”
“到公园有条必经之路是这个隧道。”林现点了点屏幕,“鸿州北区的人都知道,隧道口常年是交警查酒驾的热门之选,他们的运毒路线不至于那么冒险。”
后者继续点头,点了一会儿,又赶紧摇摇头,“也不能这样想。”
“你看,玩具厂虽然宽广不利于掩藏,可视线开阔啊,一旦有外人进入立刻就能发现,对于警方而言布控的难度系数更高。
“再有就是公园,隧道口经常有交警查酒驾这是没错,不过除此之外几乎是一路畅通,沿途连监控都没几个,亡命之徒嘛,适当的冒冒险无可厚非。”
林现听他说完后难得地缄默下来,握着手机抿住唇,半晌才笑:“你的分析也有道理。”
“办案嘛,什么情况都得考虑到,你有那些担心也很正常。”刑警看他轻轻打了个呵欠,于是开口劝道,“林队睡会儿吧?有事我叫你。”
林现揉着酸涩的眼睛,大概也是真累了,冲他感谢地一颔首,就靠在车座上闭目浅眠。
夜晚的公园异常安静,湍急的北风在车窗外叫嚣。
冬天冷得寸草不生,连遛弯的大爷们也不愿意光临这么一个鬼地方。
林现出差以来睡眠都浅,时常惊醒,或许是由于环境舒适的缘故,这一闭眼居然睡熟了。
梦里面很恍惚,偶尔从耳边冒出几句同事开玩笑的话,不知道过了有多久,忽然听见赵凯尖锐拔高的声音——
“什么?!”
他眼睛猛地就睁开了。
赵凯是这次行动的总指挥,人在鸿州分局里,和卧底对接的民警刚刚进来给他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他们提前交易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对方说:“一个小时之前。”
“‘壹号’传回的消息,大行动之前所有人的手机都被收缴了,他是借口出来上厕所,通过监控做的口型。”
赵凯抄起对讲机说了几句“各小组注意”,随后又紧盯着视频里的监控,匪夷所思道:“不对,这附近没人啊?”
“应该是……地点变了。”
他的牙在嘴里磨了两边,可能骂了两声什么。
林现立刻清醒起来,隔着耳机问道:“跟踪监视钱元江的人呢?”
那边回答他:“一直在。”
“他们十点钟进了一家KTV,现在还没见人出来。”
林现连忙看了一眼时间——凌晨一点过。
他当即意识到,不是人没出来,是早已经从别的地方离开了。
赵凯不知道把什么东西摔了或是拍坏了什么,话筒里咚的一声响。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有人急匆匆的走进监控室,拿着一部屏幕明显碎得四分五裂的苹果手机。
“赵队,捡到‘壹号’的手机了!”
他才喷完人的脸登时展露光彩,“在哪里捡到的?”
“‘壹号’最后出现在监控里的那个小花坛下面。”那人点出什么,将主屏对着他,“我们在记事本中发现他留下了一个地址——”
赵凯的视线扫过去,荧光映在他的瞳孔里。
“接货地点在西区双桥路36号。”
“西区?”在场有人吃惊道,“这也太远了,不管是从玩具厂还是白湖公园赶过去至少也都要两个小时。”
“来不及了,打电话联系特警支援吧。”
“附近的交巡警呢?”
赵凯脸色沉得厉害,他一言不发地拍桌而起,一边往外走,一边举着对讲机:“二组和三组注意,现在马上放下手中的工作赶往西区双桥路36号,一组和四组原地待命,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擅离职守。”
“黄队和鸿州分局指挥中心沟通一下,看能不能调西区最近的增援。”
几乎是话音刚落,他似乎听到车子急速驶出去的声音,轮胎滚动出令人牙酸的惊叫。
林现将油门踩到了最底,一路风驰电掣地带起灰尘。
西区在鸿州还没彻底开发的地带,双桥路沿途满是闲置的商铺和大楼。
位于其中的36号是一栋三层楼高的建筑物,修得明亮整齐,但大门一直紧闭,从窗看进去,里面堆满了装修后的垃圾和废弃的板材。
楼里没开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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