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一无所有(1/2)
死寂。
灯光温馨的客厅就像一座奢华的坟冢。
好半天,还是秦璇难以置信地先开了口:“为什么……你爸爸这个提议不好吗?你个小孩,就为了跟家里人置气,怎么连这种话都说得出来?”
“我没有赌气,我是认真的。”林杳然语调平和,甚至挂着一丝微微的笑意。“但是,爸爸,秦阿姨,你们不用担心,就算AZURE封笔,也不会对你们造成影响。”说着,他早有准备地拿出一张银行卡,素白的手指按着卡面,推到林远枫面前。
“我知道也不光是旋风音乐,林家现在整体生意情况都不太好,这里面存了四点七个亿,密码是妈妈的生日。”
迎着几个大人震诧的眼神,林杳然垂下眼,似乎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很懒,也不懂金融方面的事,如果这笔钱能用来好好理财或是投资,能给你们的应该更多吧。”
“哦,不过你们放心,这笔钱跟贺家没有一丁点儿关系,都是我写歌赚的钱。费了好大功夫存到现在,为的就是今天。”
“秦阿姨,你以前常和爸爸抱怨,说我是讨债鬼转世,活着就是浪费林家的钱,根本不知道大人赚钱有多辛苦。我当时不懂,现在才发觉您说的真是太对了。赚钱真的好不容易啊,刚开始,我写一首歌,到手只有几千块钱,拼命写啊写啊才逐渐有了起色。”
秦璇呆呆地听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她面红耳赤地正要发作,林杳然又淡淡开口:
“不过,有一点我还是疑惑。”
“相比林家为我看病花去的钱,你撺掇我爸爸接手的秦家那些烂摊子生意,难道不是让林家亏了更多的钱?从这层意义上讲,你觉得谁才是真正的讨债鬼?”
“或者,我该称之为水蛭、米虫才更恰当?”
秦璇深吸一口气,胸腔明显扩大了一圈。她脸色发白地冲林远枫大吼,“你看你养的好儿子!哑巴啦,你给我说句话啊!”
可林远枫还是木头人一样地僵坐着,只颤颤道:“然然,这钱爸爸怎么好要……”
“事到如今,您就不必再假客气了吧。”林杳然无可奈何,“您的目的已经达到了,难道不该高高兴兴收下才对吗?”
林远枫抖得更厉害了,“目的……然然,你怎么可以这么想爸爸?”
“那我又该怎么想您呢?”林杳然音调陡然拔高,“带我去家庭餐厅,带我去水族馆,为我做便当,又对我说那些话,不都是为了哄我答应帮你这个忙吗?如果我没这个利用价值,您还会想到我吗?”
“您连秦阿姨当着贺家人的面骂我,都不会帮我说半句话。小时候,妈妈才刚过世多久啊,爷爷就用各种难听的话说她,你有反驳过哪怕一句吗?”
眼前,名为“爸爸”的男人无言以辩。
但林杳然想,自己多么希望对方能有一千句一万句话来反驳,证明自己说的一切都是错的。
“还记得吗?以前过年,你们去栗园山庄度假,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多么理所当然,就好像但凡我在,就会妨碍到你们的快乐。”
“我从没这么想过……!”林远枫心急慌忙地辩解,“然然,你忘了吗?我们都是考虑到你身体不好,所以才……”
“你说谎!”林杳然脸上一瞬闪过极度厌恨之色,还有深深的伤悲与疲惫。
“我也很想去栗园山庄,我也想知道泡温泉是什么感觉,我也想和家人一起开开心心地过年。而您,就因为怕秦阿姨又跟您闹,硬是对我视而不见。”
“‘然然身体弱,还是一个人静养比较好’,‘然然很乖的,不说话就是没意见’,‘然然没有不高兴,就是再闹小情绪’,您总是用这些理由无视我、漠视我,每一次都是这样,在我最需要您的时候,假装看不见我。”
“这一次,您也这样做就好了啊,又何苦假惺惺地演那些父子情深的戏?比起被您视而不见,那种虚伪的关怀更令我痛苦,想想就觉得恶心。”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然然,爸爸没……”林远枫翕动着嘴唇,反复念叨,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下去了。
林杳然说得都对,他的心思也好,他的盘算也罢。
都对。
对到再勉力否认,他自己都要看不起自己了。
林杳然闭了闭眼睛,“爸爸,其实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你或许还有一丝真心,对我、对妈妈。我多么希望,今天这话不是从你口中听到。可事实证明,你不仅没有真心,你根本就没有心。你不爱妈妈,不爱我,不爱秦阿姨,也不爱小萤,你谁都不爱,你只爱你自己。”
林远枫面色赤红,声音沙哑,“然然,这话说得太过分了……你真的不该……不该这样看你的父亲……”
“难道不是吗?”林杳然漠然反问,“你如果真的爱妈妈,又怎么会马上和秦阿姨结婚。你刻意不提她的名字,不对外承认她的存在,甚至连给她扫墓都不敢。如果真的爱一个人,即使她不在了,也依然会珍视她的一切,就好像她仍在身边一样。而你,连纪念自己爱人的勇气都没有,只想尽快进入新生活,太太平平过你的好日子而已!”
“啪!”
一只茶杯砸中林杳然的额角,滚热的茶水泼了出来,瞬间烫红了半边脸。可他只是身形微顿,像完全觉不出痛似的,摘下眼镜,缓慢擦起了镜片上的水珠,一下又一下,怎么擦都擦不干。
这回没偏。林杳然想。
“你……你给我闭嘴!你听听你说的都是些什么话!”林鸿恼怒已极,桌子拍得震天响。“我看你真是失心疯了,竟然敢教训起大人来了!”
“我怎么敢。我说的都是实话。”林杳然戴上眼镜,抬起头。他的脸平静地暴露在灯光里,一半通红,另一半却异常苍白,看起来极是怪异,仿佛覆了一张空洞的假面。“我也没有疯,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几个大人面面相觑,后背不禁发起一阵森凉。今天这个林杳然真不像林杳然,倒像是个钻进林杳然皮囊的伥鬼,正要在林家兴风作浪地作祟。
真正的林杳然,是个很爱爸爸妈妈的孩子,简单哄一哄,就能哄得他心软。
自然,他也不会说这么多狠扎大人心窝子的寒心话。不仅不会,他连话都很少,流的眼泪倒比说过的话还多。到后来受多了爷爷的训斥,他连眼泪都很少掉了。
而且他也非常听话,几乎被磨尽了所有脾气。让他搬出去就搬出去,让他跟谁结婚他就跟谁结婚,仿佛对自己这个人,都完全无所谓了。
这样的林杳然,究竟在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呢?
“你爸爸有了新家庭,稍微分散一点对你的注意力也在所难免,你怎么能对生你养你的大人怀恨在心。”林鸿嗓音低哑,“再说了,就算你爸对你有所疏忽,我可没有半点对不起你!”
“嗯,爷爷对我的好,我一直都记得。”林杳然抿了抿唇,“所以,这四点七亿里,除去还债的那部分,剩下的钱是我想还给您的。”
他伸手拿过洗得都有些发白的帆布斜挎包,从里面抽出一个文件夹放到桌上。
“这份清单还请您过目。里面包括当年心脏手术、眼睛手术和后期恢复的费用,医疗团队日常维护费用,林家供我读书的学费和生活费,以及援建苦荞村的款项,利息一律按国家开发银行五年以上%的年利率计算。扣除掉旋风音乐负债的三点二个亿,剩下的一点五个亿正好覆盖以上全部支出。”
“哦对了,您每个月给我打的生活费我一分没动,全存在您给我打款的账户里,随时都可以取出来。”
“还有,您给我买的两套房子的产证也在这个文件袋里,我想我以后没机会去住了,还是请您收回去吧。无论您想过户到谁的名下,我都积极配合。”
交代完,林杳然抿了口茶,牵动被烫伤的左半边脸,忍不住“嘶”地倒吸一口凉气。
“总之,我能给的全都在这里了。你们再想问我索要什么,我也实在给不出来了。现在的我,除了身上这个破包,可以称得上一无所有。”
他慢慢转动眼珠,看见几个大人正直勾勾地紧盯着自己,便忍俊不禁般笑道:“怎么,难道你们连我最后一点家当都想要吗?”
“也行。”他摘下帆布包,“哗啦”丢在桌上,“归你们了。”
“林杳然!”林鸿拍桌而起,高举手杖厉喝,“你不要太过分了!”
“我不明白。您倒是告诉我,我又做错了什么?”林杳然声线轻缓,仿佛真的无比困惑于眼前这个老人的震怒。“我没哭,没闹,没生病,要钱我给,打我我也受着,您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钱钱钱,你现在怎么张口闭口就是钱!”林鸿痛心疾首,“家人之间最重要的是亲情,不是钱!”
这下,轮到林杳然无话可说。
谁能想到,有朝一日竟也能从爷爷口中听到这种话。
荒谬,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您真是这么想的吗?”林杳然几乎想要大笑出声。
“既然亲情最重要,为什么你能在妈妈头七还没过的时候,就堂而皇之地用‘歌女’一类词的诋毁她?”
“妈妈走了那么多年,你为什么还是恨她?为什么至今不肯承认她就是爸爸的妻子?明明她有名有份,放弃了一切,几乎把全部的人生都献给了这个男人!”
“亲情……这两个字,您怎么说得出口啊?你的眼里从来就没有亲情,只有无限膨胀的控制欲!”
“你连一个刚失去母亲的孩子为他的妈妈恸哭都不容许,甚至连他妈妈为他取的名字都要剥夺,结果现在,你跟他说亲情最重要,你自己就不觉得可笑吗?”
尾音戛然断在空气里,林杳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呛咳出满眶的眼泪。尔后,他长而缓地吁出一口气,在这平复气息的间隙里,他恍惚想起,仿佛是在很久很久以前,自己曾幻想过这样的画面——
某个雨过天晴的午后,阳光蒸蔚潮润的空气,一道小小的彩虹挂在庭院里。
妈妈抱着自己坐在秋千上,用好听的声音念故事书。爸爸围着桌子忙忙碌碌,端出一道道味美可口的料理。
“叮铃叮铃。”
大门口传来清脆的门铃声。
“爷爷来了!”自己从妈妈怀里一跃而下,兴奋地跑过去开门。门一打开,就是笑容可掬的爷爷。爷爷一手拄着拐杖,一手牵过自己。大家围着桌边坐下,在葳蕤花草与温暖阳光的包围中,说说笑笑地享用起了丰盛的大餐……
何其愚蠢。
于是,他像回味什么笑话一般,忍不住饱含哂意地笑起来。
“这个家,什么都有,但从不曾有过亲情。至少,你们的所谓亲情,从来就没有施舍过我。”
“你……你……好啊,这就是我林鸿养出来的好孩子啊……”林鸿抚着胸口,大口粗喘着气,深陷的眼窝里逐渐蒙上一层潮湿浑浊的光。林杳然看着他,只觉得他突然之间又老了许多,皱纹一下子全翻涌了出来,再不是记忆里那个掌握绝对威势的可怕老人了。
林杳然闭了闭眼,压下胸口裂开的一隙酸楚。“爷爷,您想从我这里得到感恩,我却想从您这儿听到道歉,到头来,我们都无法从对方那里得到想要的东西。”
林鸿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一时间,屋里唯余几个大人交错的眼神,粗重的呼吸。
许久,林远枫艰难地开了口,满腔苦涩地喃喃:“然然,你……你真的太绝情了。你这么做,是想和这个家、和你的家人,彻底都断绝关系吗?”
林杳然听出了他话中的哽咽,但是,此时此刻,这个男人已经和自己再没任何关系了。
因为——
“我的爸爸和妈妈一起离开了。我也没有家。我的家,早就被您卖给了秦家做酒店生意,什么都没留下。”
“您忘记了吗?”
林远枫望了眼儿子,一瞬间,他看见的不是长大的林杳然,透过模糊泪光站在那儿的,是个圆头圆脑的小男孩,笑容灿烂,眼睛黑亮。
这个男孩喜欢缠着自己一起拼高达模型。
这个男孩最爱吃自己做的蔬菜汉堡肉。
这个男孩会每天守在电视机前,和广告里潘崽一起唱歌。
——潘崽的兜兜里装满了幸福的魔法。只要默念潘崽的名字,就能让美梦成真。
其实,实现这个男孩的美梦,是世界上再简单不过的事情,根本不需要什么神奇的魔法。
——杳杳的理想就是爸爸妈妈。
——杳杳要和爸爸妈妈永远在一起。
——现在,杳杳就觉得自己好幸福啊。
然后,男孩看了他一眼,又好像什么都没看,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等等!”林远枫一个踉跄,无比狼狈地扑了过去。“你先别走,有话好好说。你再恨爸爸,我们也毕竟是父子啊,还有血缘关系,有什么事情问题不能坐下来慢慢解决……”
“这不是已经解决了吗?”林杳然抬抬下巴,示意桌上的银行卡和文件夹。“您放心,您也说了我们还有血缘关系,对外我还会叫您一声‘爸爸’。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如果您真觉得亏欠我,想要补偿我,我什么都不要,只希望您能答应我一个请求。”
“这个请求,对您对我,对在座所有人,都好。”
林远枫颤抖着问:“什么?”
林杳然笑了,两行眼泪泫然落下。
他说:“把妈妈的墓,迁出林家墓园吧。”
*
走出林家大门,林杳然才发现外面下雨了。铅灰色的乌云覆盖整座城市,细密雨丝在他头顶落成白茫茫一片。直到脸颊脸颊被打湿,切断的痛感神经重新接通,烫伤的半张脸才在冰凉的雨水里发出火辣辣的痛来。
不过跟心里的痛比起来,这点痛也算不了什么。
雨不是雨,是一把把尖刀,在他胸口深深浅浅地捅着。
他也没有伞,他已经把所有的一切都留给了身后的那个地方。现在的他,伶俜茕茕,一无所有。
轻得很。
雨越下越大。
连绵不绝的雨丝被风吹成长线,斜斜地交错在孤独的天地间。
林杳然停下脚步,向下低了头,涌出一大颗热泪。
热泪滚滚而落,消失在无数雨珠之中。
蓦地,眼前涌进来一片光,照得雨帘倏然发亮,犹如无数点萤火悬浮在半空。他抬手挡在眉间,许是因大雨滂沱,许是因含着满眶的眼泪,又许是减退得愈发厉害的视力,朦胧视界里,一时间只剩下那抹熟悉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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